长安富贵迷人眼,银铃郡主早心痒难耐,一直嚷嚷着要把全长安城好吃的都吃一遍,全长安城好玩的都玩一遍,身上的伤还未好透,遍整日拽着小煞四处乱跑。 然则小煞不是性情外放的人,凡吃过的都只会说两个字‘好吃’,凡玩过的也只会说两个字‘好玩’。银铃觉得甚是无趣,还是和婉姐姐、子尚在一起比较有趣,于是热情邀请二人加入。 刘婉和王戬在追查对王殷之下毒的凶手,两人一连几日都待在衙署内翻看档案卷宗。卷宗上详细记载了王殷之中毒前一月及赴宴当日的饮食、所遇见的人、发生的事。事无巨细,两人各一一做了对比和梳理,又在一起互相探讨可疑点,但仍是一无所获。 恰逢银铃相邀出门游玩,二人也有些疲累,便欣然应邀,决定暂时歇一歇。 刘婉在魏国待了许久,熟知淮水以北皆受胡风感染,街上多是高鼻深目黄发碧眼面孔各异的胡人,而无论胡人还是汉人,皆爱着胡服,爱唱奏胡乐,满大街都是西域来的花样玩意。 在刘婉看来,长安并没什么不同,不过地方更大,胡人更多,刘婉一路走来见得多了,并不觉得长安有什么稀奇。 银铃却不以为然,她妙目盈盈,神神秘秘地道,“今天要带你们去看一个不一样的,包你们耳目一新。” 刘婉和王戬均表情漠然眼神质疑,二人自认为见多识广,这北地还能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能让他们‘耳目一新’?银铃只是含笑,端起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并不多做解释。 他们行了一路渐渐发现,虽然长安城内杂居的胡人更多,胡风的气息更让人眼花缭乱。然而,城中却有许多年轻儒生仍是保留前朝遗风,他们广袖宽袍,峨冠博带。 皆因魏帝重教,太学广纳弟子,这些儒生大多是太学生或是想进太学的弟子们。竹林七贤的遗风尚存,士之间崇尚放浪形骸,风行清谈。清雅酒楼,城郊山林中,皆有人雅士结伴饮酒,高谈阔论。 这风气本是汉人世家子弟兴起,又反过来影响了胡人贵族子弟,让不少的胡人贵族子弟也纷纷学起名士之风,以致于长安城内倒比别处更别具一格。 小煞和银铃郡主,一个是羌人另一个是氐人,对于大街小巷中窜梭的胡人和兴起的胡风早没什么新鲜感。倒是对长安城内的宽袍缓带的儒生十分感兴趣。 马车来到东市旁最热闹的平康坊,停在了一间清雅的酒楼前。银铃一脸得意,兴致冲冲地领着三人进了大堂。 进了酒楼大堂的刘婉和王戬方才明白银铃口中的‘耳目一新’,这里头确实是他们没见过的。 厅堂之中有士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他们身前的案几上摆着瓜果酒菜,正在聆听当中一人高谈阔论。间或有人喝彩,有人提出疑问,有人发出嘘声。他们显露出疏朗的性情,并不拘小节,有的正襟危坐,有的形容散漫,更有甚者披发跣足酩酊大醉,歪在坐席上酣睡。 四人找了个空处坐下,分坐两席。便有店内的杂役上前伺候,送了些现成的糕点和茶汤,银铃轻车熟路地掏了赏钱,又另点了酒水瓜果。 小煞一坐下来,立即入了神,听得津津有味。银铃郡主纯粹图个新鲜,附庸风雅,眼睛倒是在这群士中滴溜溜地来回打量。 至于刘婉和王戬,虽然觉得新鲜,但听了两句后,并不大感兴趣。不过都是些不切实际的虚空之谈,两人所学都是一脉相承,讲究经世致用,对这些清谈之事向来无感。看堂上之人时而妙语连珠,时而唇枪舌剑,二人却听得百无聊赖,心思渐渐走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阵阵清越的琴音。刘婉望去,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鹤发童颜的士,一身白衣宛如谪仙,正在抚琴。 琴声悠扬,一时如深涧流水幽鸣沉缓,一时又如滔滔江水奔腾豪迈,一时仿若春枝吐芽沐浴春风,一时仿若冬雪潇潇寒风凛冽。刘婉被琴音牵引,在广阔的天地中徜徉,跨过山河,穿越四季,一时忘我,仿若置身红尘之外。 堂上静谧,唯有琴音淙淙,在场之人皆如化作塑像一般凝神静听,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人们沉静在这琴声中久久不语。 这时,店里的杂役端了酒菜上来,盘子在案几上轻轻一磕,刘婉被惊醒,方回过神来。 她转头一看,只见王戬、小煞皆是一脸心驰神往。唯有银铃郡主,吃着糕点,喝着茶汤,一脸天真烂漫。 刘婉问那位送菜的杂役,“不知堂上抚琴之人是何人?” 杂役见她一身窄袖胡服装,只道她是舞刀弄枪的胡人儿郎。“郎君难道没听过阳春先生?一曲阳春动长安,锦绣山河入梦来。说得就是堂上这位琴技高超的阳春先生。” 杂役感慨,“想请阳春先生弹琴,可谓一曲难求,也不知今日是
哪位大人,请来了阳春先生出席奏琴,今日酒楼的客人,有耳福喽。” 刘婉细细一看,只见这位阳春先生一袭银发披肩,然而肤色红润光洁,容颜却格外年轻。从衣袖下伸出一双抚琴的手也是白皙纤长。只是眼神深邃如幽潭,深沉不可窥测,少了几分少年郎般的清澈。 刘婉,“不知这位阳春先生今年贵庚?” 杂役一脸神秘,“这倒是个谜。有人说他已年过古稀,但保养得宜;有人说他不过是弱冠之年,只是为了抚琴而一夜白头。”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好一会儿,刘婉身旁的王戬才缓缓道,“阳春先生的琴,很是摄人心魄。” 堂上之人也陆陆续续回神,纷纷开始对这一曲称颂。那些士为彰显自己的才华,各显神通起来,对阳春先生的琴技极尽赞誉,人人舌灿莲花花样迭出,力求自己的颂扬能别具一格,以吸引他人注意。 然在一片赞誉之中,阳春先生并不为所动,他神色淡然地起身,微微一礼,向众人告辞。对旁人的挽留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只是抱着琴,施施然地迈出了酒楼。 银铃郡主见状,皱了皱鼻子,“弹个琴而已,拽什么拽。” 小煞,“你不觉得弹得很好听吗?” 银铃郡主一脸鄙夷,“叮叮当当的,弹琴不都这样吗?” 小煞打趣道,“对牛尔!” 王戬和刘婉听了,嗤笑一声。银铃郡主没听懂,但明白小煞说得不是什么好话,怒而捶之。 刘婉几人正好临窗而坐,但见阳春先生上了马车,立时在街上引起了一番骚动,有些人竟争相追逐他的马车而去。 刘婉,“这阳春先生可真受欢迎呀!为何先前没听说过此人?” 刘婉和王戬二人有了默契,从酒楼出来后二人不约而同地说要回衙署。回到衙署后立即翻看卷宗,果然两次宴饮上,都有这位阳春先生在场弹过琴。 王戬找来风叔问,“风叔可知晓阳春先生其人?” 风叔,“那位弹琴的阳春先生?郎君为何突然问其他?” 王戬,“此人在长安很有名?江湖上还不曾听闻过此人。” 风叔,“此人琴技十分出众,人雅士自诩风流,达官贵人为彰显身份,世人跟风追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众人都以能请到阳春先生弹琴一曲为荣,以致近两年来这位阳春先生渐渐变得炙手可热。” 王戬,“阳春先生来长安多久了?” 风叔回忆了一下,“有些年头了,五年前此人开始在长安声名鹊起。我还记得五年前与友人在渭水边春游,曾见过他在渭水边弹琴,当时就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听他奏乐。” 风叔,“郎君莫不是怀疑阳春先生?” 王戬,“这位阳春先生从名字到形貌再到做派,都很引人注意。看似低调孤高,恰恰吊人胃口。” 刘婉,“故弄玄虚,装腔作势,我看他十有八九有问题。” 风叔,“两次宴饮虽然都有阳春先生,但还有其他乐伎,所以我们先前并没在意。” 王戬,“无妨,我们只是怀疑,还要想办法再探探他的底才行。” 这正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刘婉和王戬还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单独见见这位阳春先生,机会就主动找上了门。 银铃郡主突然传信,让他们后日陪她去三公主府上赴宴。 银铃此趟到长安本是私下来游玩,并不想惊动长安的亲戚,她可是郡主,她的亲戚可不是一般的亲戚,她并不想麻烦。未曾想在城中闲逛时,不小心偶遇了自幼交好的三公主。三公主久不见她格外亲切,吵着要给她办接风宴。 其实办接风宴是托辞,借办接风宴邀请阳春先生来抚琴恐怕才是三公主的真实意图。 银铃在长安待了几日,早听闻了阳春先生是三公主府上常客的传言。传闻十分暧昧,有‘三公主喜独占阳春先生”,“三公主霸着阳春先生二人整日闭门不出’,‘三公主必须要伴着阳春先生的琴音方能入睡’,‘阳春先生每回从三公主府上出来后皆是面色惨白脚步虚浮’之流,引人无限遐想的言辞。 银铃郡主虽然与三公主交好,但觉得自己夹在其中颇为尴尬,她并不想牵扯进这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中。何况她又不爱好音律,什么阳春先生白雪先生在她眼里跟个弹棉花的没任何区别。 所以,她只好拉上自己的三位朋友作陪,后日一同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