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宝珠诘问,观山和观云同时一愣,观山不善撒谎,脸上出现了些许尴尬之色,低声说:“不该在正门接待那些人的。”
杨行简道:“芳歇问得极是,此事甚是奇怪,我也想知道个究竟。”
观云立刻奉上微笑,恭敬地道:“二位檀越不知,这是我师父昙林上人与众不同的布施之道。水旱频频,世道艰难,久饥则人相食,此乃大罪孽也。上师不忍看到这般地狱景象,便以稻米换取饿殍,以免尸首被饥民所食,他们拿走粮食可多存活几日,我们则收殓死者安葬在供养人提供的墓园之中,各得其所。二位檀越若有兴趣,有空可到郊外墓园中探视。”
杨行简和宝珠一听,同时松了口气。
韦训将毛驴和牛车安顿好,在旁站立已久,听观云这样解释,忽然插嘴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收购来的尸体就是自然死亡的,要是有人饿极了故意杀人换米怎么办?”
观山和观云见这青衣奴出言不善,不愿多做解释,观山简洁地回答道:“我们会检查,发现凶死之人,当然是要报官的。天色已经不早了,若是太阳落山,寺中最著名的景色就看不到了,还是请二位随贫僧一览为快吧。”
在他催促之下,一行人跟着两个僧人深入大蟾光寺中。
蟾光寺原名瑶光寺,最早由北魏宣武帝所修建,原本是一座尼庙,于隋末战乱中损毁,唐初重建。天宝之乱洛阳两次沦陷于回纥,人口凋零,十不存一,蟾光寺有幸得到洛阳一位大人物捐献供养,才得以重现昔日荣光。
建筑规模宏大、装饰华丽就不用提了,最令人震撼的是寺中拥有大量佛教题材的壁画。合寺几乎没有白墙,壁上绘有数以万计的佛、菩萨、罗汉、护法神将,细腻地描绘了种种神通变化、本生故事、六道轮回等各种佛门典故,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一路欣赏过去,杨行简赞不绝口,道:“昙林上人雅擅丹青,在这样的佛寺中出家,倒是很适合他。这么多壁画,不会是他一个人画的吧?”
观山道:“上师已经年逾古稀,腿脚不便,最近几年很少亲自动笔了,这些壁画有些是前朝古人留下的,有些是洛阳著名画师作品,还有些是徒弟们的手笔。”
他顿了顿,自豪地道:“画圣吴道子扬名之前曾在洛阳生活多年,在这里留下了大量画作,是寺中的无上珍宝,画圣当年居住的禅堂我们还保留着。”
太阳半落,光线越来越昏暗,二僧点烛火,引着众人往方丈所在的院落前行,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地介绍壁画内容。
行至一处大庭院,宝珠见院中栽种着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巨大桂花树,观云道:“这便是蟾光寺第二大景观——木樨祥云。这株古木有千岁之龄了,每年都是洛阳区域最早开花的木樨树,这第一枝盛放的桂花,惯例要献给洛阳最尊贵的女子。武皇当年在时,年年都有宫中太监拿着金盘来取。”
杨行简笑道:“如今洛阳最尊贵的女子,当属东都留守的夫人了吧?”
二僧点头称是。
宝珠眯着眼睛往树上看了看,见树梢上已经有了一粒一粒的小花苞,桂花向来是接近中秋时节开放,如今才到七月十五,就已经打上花苞,可见开放时间要远远早于普通木樨,确实是一株特别的花树。
十三郎抽动鼻子嗅了嗅,问:“我怎么闻到一股酸酸的米酒味儿?”
戒酒乃是佛门必须遵守的戒律之一,寺庙中出现酒味,更令人起疑,观云连忙解释说:“小沙弥不要犯口舌,这株木樨树使用酒糟为肥料,开的花才能又香又美,是寺里从不外传的秘诀。”
韦训冷笑:“外面闹饥荒,你们还有余粮酿酒给树喝,善哉啊善哉。”
二僧尴尬万分,这青衣奴频频出言不逊,主人却不阻止,心下暗暗纳罕。观云说:“酒糟购自城中,寺里是没有酒的。”
杨行简深知这种大型佛寺必须有强有力的供养人,以及四方有钱檀越贡献才能支撑起来,因此寺中拥有各种风景名胜,或是特殊的佛门法宝,都是吸引客源的必要手段。
昙林在朝为官近四十年,虽未穿上三品紫袍,但风雨飘摇,官场变幻,他能历经三朝不倒,这些左右逢源进退自如的手段绝不能少。
他们今日因为官员携爱女来访就能免去不许女香客借宿的规矩,想来合适的时机也能拿出来美酒佳肴招待贵客,当然这种事有利于己方,就不用说破了。杨行简打个哈哈,赞扬了几句木樨之香,将这事揭过去了。
穿过木樨院,经过一条回廊,二僧没有介绍此处壁画,而是加快脚步前行,宝珠随意往壁上一扫,顿时惊奇地咦了一声:“这是?”
这壁上所绘是“目连救母”的佛教故事,佛陀弟子目犍连之母因杀生食荤,死后坠入地狱饿鬼道,目连观望地狱,发现母亲忍饥挨饿受苦,以神通力为母送饭,然而饭到口边便烧成焦炭。目连极度痛苦,求助于师父。佛陀教他在七月十五日举行盂兰盆会,借十方僧众之力为其母亲超度。
目连依从佛嘱,通过斋僧的办法将母亲喂饱,救她逃出地狱,得以升天。这便是盂兰盆节的来历,明日七月十五,按照佛门惯例,寺庙将举办盛大的法会,借着目连救母的故事让广大信众慷慨解囊斋僧,间接超度自己亡故的亲人。
目连救母乃是佛教壁画最常见的题材之一,然而这长长一幅图所用技法却前无古人,饶是在宫中见过无数顶尖作品的宝珠也从未见过。
整幅图几乎看不出轮廓勾线,而是用浓郁饱满的色彩直接塑造饿鬼道的每个形象。地狱中的饿鬼便如同一路上所见到的饥民一般枯萎蜡黄,四肢如杆,腹部鼓胀,表情充满了空洞与绝望。光影浓淡处,饱受饥饿折磨的躯体凹凸感呼之欲出,风格不重写意,全在写实。
更可怕的是,每个鬼物的眼神都像活的一般,它们的视线随着观赏角度不同缓缓移动,紧紧瞪视着观者。夕阳昏暗的光线照射下,这幅表达地狱景观的作品极具冲击力,狰狞可怖的饿鬼们仿佛要从壁画中扑窜出来,从活人身上啃一口肉。
站在这样一幅逼真至极的巨型壁画面前,无人不觉畏惧发抖,宝珠感到寒毛直竖,手足冰冷,下意识朝着韦训靠过去。
韦训微不可查地退了半步,脚步一错,转到宝珠和壁画之间挡住,对她说:“害怕就不要盯着看了,小心夜里做噩梦。”
宝珠被他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被壁画牢牢吸住,这幅地狱绘图好像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让人既恐惧,又忍不住一看再看。抬手摸了摸额头,竟然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杨行简大为惊叹,问:“这幅目连救母难道是画圣真迹?可这颜色好新鲜呐。”
吴道子成名后就成为御用宫廷画师,宫中留有他的大量作品,宝珠见过很多,她颤声说:“吴生擅长的是兰叶描,所谓‘吴带当风’,最注重轮廓勾线,这可跟他的手法截然不同。”
二僧本不欲介绍这幅壁画,但被杨氏父女问到脸上,这少女开口便是懂行之人,只能照实回答:“这是吴观澄所绘。”
杨行简一愣:“画师也姓吴?是画圣后人不成?”
观云摇摇头:“观澄曾经是我们师弟,如今已经还俗,跟他妻子姓氏改姓吴。”
杨行简听闻当年吴道子曾在长安景云寺作《地狱变》图,因其阴森凄惨的表现力,使观者腋汗毛耸,长安居民惧怕坠入画中的地狱,一夜间改成食素,东西两市屠夫纷纷改行,而景云寺也因此名声大噪,只可惜天宝之乱时毁于一旦。
明日就是盂兰盆节,如果蟾光寺拥有这样一幅精妙绝伦的目连救母壁画,必能成为洛阳一绝,为何观山和观云不特别介绍?他猜测或许是因为画师还俗成亲,与曾经的师门形同陌路,才不想多提。
一名年轻僧人急匆匆地走来,合掌朝众人拜了拜,恭敬地道:“二位师兄,二位檀越,方丈说可以见客了。”
观山如释重负,连忙说:“咱们赶紧去吧。”
昙林身为大蟾光寺方丈,理应住在寺内的方丈室,但他所在的地方却独立于整座建筑群外,一座孤零零的高大殿堂矗立于正北方,仅有一条长长的回廊与本寺联通。大殿高逾二十丈,风生户牖,云起梁栋,气韵庄严恢弘。在这样巍峨的佛教建筑衬托下,世人更显得微贱渺小。
殿中匾额上题了三个篆字——归无常。
观山道:“佛祖《大般涅槃经》有云: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恼。上师日常便在这归无常殿中禅定观想,明心见性。”
一行人进入回廊,接近大殿时,都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奇怪气味,在香炉焚烧的檀香掩盖之下,混着丝丝缕缕恶臭,使人十分不安。
韦训闻到这股奇特的味道,皱起眉头。
十三郎同样起疑,悄声问:“大师兄,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尸臭味?”
韦训不答,师兄弟两人提高警惕,一左一右护卫在宝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