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了石彪,大获全胜,众兵士兴高采烈,刘固却黑着脸。石彪军一退,刘固忙拨马过去,捧着脸上沾血的女儿左看右看,一边用披风给她擦脸,一边痛骂,“你跑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打仗有多危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刚杀了人,刘婉心中还有一丝慌乱,心虚道,“我也没闹着玩。” 刘固一把夺过她的金翎凤尾刀,面沉如水,“你给我坐好!” 一行人出了山谷,来到附近的一处溪水边。刘婉被父亲拉下马,“你先把脸给我洗干净!”接着又把她的金翎凤尾刀扔给丁勇,“把这把刀洗干净收好。”转头对刘婉道,“从今往后没我的准许,再不准用这把刀!” 刘婉蹲在溪边,偏过头看着刀锋上残留的血迹,胸中的那股恶心又涌了上来,她忙低下头,只见清溪里映出一张秀丽的小脸,白皙的皮肤上仍然沾着血污。那是人的血,温热的触感,浓烈的腥臭,血肉模糊的画面还回荡在自己记忆中。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忍不住再欲作呕。 身后传来几位兵士的玩笑声,“这石彪的脑袋带回去要怎么处置?” “挂城楼上,让天下人都见识见识我们刘娘子的神威。” “府君不让挂,说会吓着百姓。” “那要怎么办?” “当然是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烧了。不然呢,你还想枕着他睡觉?” 刘婉忙哗哗捧起溪水拼命泼在脸上,试图让水声淹没周遭一切的嘈杂声。清凉的流水冲刷着肮脏的血污,直洗到心中嫌恶退却,恢复一片清净,方才作罢。 刘固一行人出了伏牛山就遇见许进派来的援兵,诸事无恙,刘固便带兵往回赶。临近樊城,老远就看见刘磊领着麾下兵士在城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好似一只只呆头鹅,一见他们回城,赶紧迎了上去。 刘磊,“阿兄平安无事就好。侄女出城打猎,我知道后本想立即带兵去保护她,那许伯远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城。还说阿兄有军令,让我守在襄阳城中不可乱来。你说这人为了跟我别苗头,不知轻重缓急,若当时我就带兵去追侄女,说不定能早点遇见阿兄,好在阿兄和侄女都无事。” 刘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嬉皮笑脸的刘磊,“你不也没听他的话么,我让你守好襄阳城,你怎么跑到樊城这边来了?” 刘磊一噎,不敢开口。刘蛟在一旁听了略觉丢脸。 接着刘固眼珠一转,又道,“石彪被杀,不知许昌现下如何了?阿兄不派人前去接管许昌大营吗?不如” 刘磊刚想说,不如‘阿兄派我前去接管许昌’,就被儿子打断,“阿爷,伯父自有安排。” 刘磊悻悻地看了眼兄长,见兄长径直朝城内走去,连忙跟上。 府君的女儿一刀将贼首斩于马下的英勇事迹,在他们回城前,已先一步传遍整个襄阳。襄阳城中的将士和百姓们欢欣鼓舞,津津乐道,纷纷冲到城门口想要一睹女英雄的飒爽英姿。 于是刘婉一进襄阳城门就见两边百姓夹道,个个满脸喜气地朝她笑朝她挥手朝她祝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断有人大声道,“真是虎父无犬女!”“将门出虎女,府君的女儿比儿郎还英勇!”“府君是我们襄阳的大英雄,刘娘子是我们襄阳的女英雄!” 刘婉默默地听了一路,好家伙,自己折腾了好一番,终究还是落了个‘府君的女儿’。 与这一路的百姓同样热情的还有刘磊,刘磊先跟刘固抱怨,“刚听斥候回报,幸亏阿兄早有安排,这一路上才有惊无险。怪道阿兄敢远赴许昌,原来心中早有成算。阿兄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害我近几日一直替阿兄担忧,寝食难安。” 刘蛟汗颜,不忍卒睹,赶紧拦住自己父亲不让他再发挥。“阿爷说得是什么话,军机要严密,讲究一个高深莫测才能让石彪无法掌握我方部署,知道的人一多,难免泄密,石彪岂能这么轻易地上钩?” 刘磊听了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大喜过望,“吾儿也懂用兵之道!看来跟着阿兄几日,果然大有长进!” 刘蛟无奈,心中长叹。又道,“此番还要多亏从妹婉儿,是婉儿先以树上开花之计骗过石彪大军,又杀了石彪以致敌军群龙无首,我们才能以少胜多。说起来,婉儿当居首功!” 刘磊终于想起来关心侄女,“婉儿真是勇敢,给我们刘氏一族长脸了!不过你一个小女娘实在不适合上战场凑热闹,这打仗不比打猎,刀剑无眼,这次侥幸没有受伤,下回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刘婉垂着眼也不答话,刘磊略有几分尴尬,见父女二人都不怎么搭理他,转而将一腔热情投喂给了自己儿子。“
你们沿途三次遇袭,不知我蛟郎是否有受伤。” 刘蛟见父亲一路喋喋不休,颇有些不好意思。“阿爷,您这都问一路了。我好着呢,我都多大人了,会照顾自己的。” 刘磊见儿子不耐烦,语重心长地数落儿子,“为父也是关心你,你莫要不识好歹。” 刘蛟看了眼前方沉默的父女俩,想到从妹今日英武勇猛的表现,想到伯父对自己的教导,再看看父亲的言行,也闷闷地垮着脸不再搭理自己的父亲。 刘固回到襄阳郡守府,带着女儿越过一众顶着满脸兴奋之色的部曲和仆婢们,径直朝后院走去。全府上下,本听了满城对刘婉的赞誉,想等府君和女郎回府后好好祝贺一番,但见父女两人一路无言,一个满脸愁容,另一个神色恍惚,全然没有做英雄的父亲和女英雄的喜悦之情。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仆婢们也知趣地不敢再上前打扰二人。 父女俩连午饭都没有一起吃,刘婉就再次被关进了春华居。阿方不知何时已醒来被救出,站在院内仍是端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脸,接管着刘婉的小院。 刘婉一进自己的房间,哐镗一声,身后的门上了锁。俄顷,外头响起一阵喧嚣,似乎有小菊等人的声音。刘婉一头栽倒在床上,奔波一夜,疲累已极,心神不属,她看着紧锁的房门再无力关心外间发生的事,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穿过曲折的廊庑,往后院东北角而去,越往里走越是萧索冷清。刘固走进最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偏院,这里是他所设的刘氏一族的祠堂。 一踏进去,一股阴凉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当年他刚到此处时植下的灵柏如今已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走进了前堂。 堂内高高的架子上,供奉着寥寥可数的几座牌位,还未形成山岳一般的传承。可见他们这一支刘氏,家底单薄,并非什么世家豪族。 他的父辈本就是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还是他于乱世之中,一路扶老携幼,率领一众流民保护百姓南渡,又接连帮着根基不稳的南渡朝廷东征西讨,才积累了一点人望,打下这份家业。 在襄阳扎根之后,便想将自己流离失散的族亲一一寻来。然而兵荒马乱,饿殍遍野,易子相食的世道,人丁凋零,能寻到几位叔伯弟兄已属难得,再追溯起先人来,也就是堂上这几位了。 刘固叩拜完祖先,又上了一柱香。初春的祠堂内,阴沉潮冷。守祠堂的仆从见府君来了,忙点上灯,又端来一盘炭火放在香案前。 刘固走到架子前,拿起一块黄木排位,那排位的黄木比别的更光亮,显是有人经常擦拭。刘固将排位捧在手上,用手指慢慢摩挲过排位上的几个字,‘亡妻蔡氏玉筝’。 日影渐渐西斜,暮色沉沉地压了下来。凉风鱼贯而入,堂前油灯上的一豆火苗摇摇晃晃倔强不灭。刘固跪坐在拜壂上,盯着手上的牌位已有一个多时辰。女儿一刀斩下石彪头颅的画面历历在目,刘固到此时仍心有余悸。 一件披风裹上了身,刘固转头一看,是刘夫人。“府君,您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下午了。回去用些晚膳吧。” 半晌,刘固抬起头问刘夫人道,“你说,若是玉筝当年不是嫁给我,而是嫁入门当户对的世家大族。她如今会不会安闲自在地当着贵夫人,儿女绕膝,郎君孝顺端方,女郎温婉贤淑,而非今日这般,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刘夫人看着刘固坚定地答道,“不会!” 她缓声道,“当年还在陈郡时,就常听女君说,高门大族累世的田产和长久不衰的权力之下,都是穷苦的万民。盛世的权贵凌驾于庶民之上,乱世一起,又有几家挺身而出庇佑一方百姓。到头来都是贪生怕死弃苍生于不顾,匆匆南下忙着争权夺利保全自己的富贵。女君说过,她宁愿终身守着蔡氏藏修学研经,也不愿意再委身到这样的人家中去。” 刘夫人虽曾为奴婢,以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命好,遇见了蔡夫人。蔡夫人为人宽厚从不苛待下人,生前喜欢读,连带着让自己的仆婢们也都读识字。所以刘夫人讲起话来长篇大论头头是道,丝毫不输种地出身的刘固。 “府君有所不知,女君所想托付终生的,是能于乱世中能力挽狂澜的英雄豪杰。所以,女君才会不顾父母反对,非要嫁给府君,非要嫁到襄阳来。” 刘固,“我忝为一郡之守,尚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我配不上玉筝,是我害了她。” 刘夫人,“府君切勿妄自菲薄。当年北方羯人当道,凶残嗜杀,不重教,蔡氏一族眼看就要遭难。家主不忍浩如烟海的藏毁于乱世,只好举家南迁。这一路上胡虏劫匪横行,凶险万分。而整个梁国虽一再声称要迎蔡氏南迁,却无一
人敢前来。” “还是府君收到消息后,率部众孤军北上接应家主。一路浴血奋战,护卫蔡氏家小和几十车经史典籍直到建康。女君曾说过,这几十车的经史典籍承载着中原脉,若非府君,早已流遗失散于乱世之中。府君义举,功德无量,堪称当世之英豪。” 刘固热泪含眶。“可我到底对不起玉筝,婉儿是咱们唯一的女儿,你看看她如今,打人偷马,提刀杀人,哪一样是个女娘该干的。玉筝才情满腹,端庄知礼,深明大义,婉儿是什么也没学到。这孩儿,今后该如何嫁人?” 刘夫人低下头,“都是妾身的不是,没有管教好婉儿。” 刘固,“这些年你尽职尽责,待婉儿胜过亲生,我都看在眼里。当初岳母急着给尚且年幼的婉儿请拳脚师父时,还是你极力争辩,应当先学再习武。彼时岳母怀疑你别有用心,你跪在她面前据理力争,说习武之人更应先明事理,现在看来,你是对的。” 刘夫人,“妾身惭愧。府君不愿责怪妾身,妾身也有话要说。” “人人都道,婉儿容貌虽肖母亲,性情却似府君,英武骁勇。可妾身以为,婉儿无论容貌和性情都像极了女君。” “女君年少时一腔赤诚热血,最是勇敢无畏。她曾说过,只怪自己是柔弱女娘,若为儿郎之身,定要提刀上马,以天下为己任,平了这乱世。府君既是女君的英雄,也是女君向往成为的英雄!” “所以女君当初给婉儿取名‘婉君’,还是府君觉得‘君’字太过刚硬,才给婉儿拿掉了。‘婉’字是府君对女儿的期许,而‘婉君’才是女君对女儿的期许。” 听到自己去世妻子的大义凛然,对自己的仰慕,和对女儿的期许,刘固饶是铁血硬汉,眼泪也止不住夺眶而出。刘夫人默默地上前握住刘固的手安抚,直到慢慢平复。 好半晌,刘固才起身放下爱妻的牌位。对刘夫人道,“我看还是先暂时不要给婉儿去议亲了,等她行过及笄礼后,直接去建康她外祖家待上一段时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