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裴云惊坐在榻上，脸色略有几分苍白。 “我不要你为我赴汤蹈火……”他深情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就知足了，可以么？” 花似雪也看着他，果断地道：“这是两码事。你帮我，我自是感激于你，无关男女之情。” 裴云惊只觉得嗓子又干又燥，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花似雪道：“你的伤已快痊愈，就此别过，保重。” “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走到不伤心了，就停下。” 花似雪离开后，宋心儿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 她到客栈叫人炒了三个家常小菜，一碟四季豆炒肉，一碟白玉菇炒火腿，一碟酸辣土豆丝，一海碗紫菜蛋花汤，三碗米饭。 她默不作声扫视一圈，不见花似雪影儿，心里了然，也不开口问。 她一一将小菜取出，摆在桌上，又给裴云惊倒了杯水，柔声道：“用饭吧。” 裴云惊脸色苍白，淡淡道：“我要休息会，你出去吧。” 宋心儿垂下眼睫，饭也没吃就退出屋子，替他熬药去了。 02 许游是个伙计。 因为客栈生意不好，只养得起他一个伙计，所以擦桌子、洗碗、扫地、炒菜这些事都落到他头上，明明领的是一个人的工钱，却做了四五个人的活。 按理来说，该烦恼的是许游，但许游却一点儿也不烦恼，掌柜明明不该烦恼，却烦恼得要命！ 许游其实不该叫许游，应该叫许拖。因为他做事很拖，非常拖。 他洗碗时，洗一个碗就要歇一口气，“一口气”通常是一呼一吸间，他的一口气却是一刻钟的时间。 从下午刷到傍晚，好不容易刷完，还要再清洗一遍。 这时，朱掌柜往往会暴跳如雷，戳着他的鼻子骂：“你要洗到什么时辰？” 许游慢悠悠抬起眼，一副看白痴的模样，慢悠悠道：“洗到洗完就不洗了啊。” 朱掌柜那又圆又大的脸已红了，像一个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猪头。 他道：“你莫忘了还有桌子没擦，地没扫，柴火没劈！” 许游正放下碗，起身就走。 掌柜叫住他：“你要干什么去？” 许游道：“去擦桌子，扫地，劈柴。” 朱掌柜又火了，指着盆里的碗：“你的碗刷完了？” 许游耸肩：“没有啊。” 朱掌柜咬牙切齿：“先把碗刷了再去擦桌子，扫地，劈柴！” 许游又坐下，开始刷碗。 到了夜晚时，许游总算将所有碗筷整整齐齐码放在柜子里，他靠在柜子上歇了一口气，看上去就像扛了四五袋米，劈了五六次柴一样累。 楼上有两三个客人已睡下，还是朱掌柜亲自招呼的。 朱掌柜此时应睡下了，但他站在柜台后，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许游。 许游穿过桌子，慢悠悠走向屋后。他的住处就在大堂后，一间只够放床的小木屋里。 朱掌柜觉得不对劲，叫住他：“桌子还没擦，柴还没劈！” 许游头也不回，慢悠悠道：“这些活我会做完的，只是我现在要睡觉了。”他顿住脚步，扭头看朱掌柜：“到了睡觉时，就要睡觉，否则怎么有体力做事呢？” 朱掌柜已忍他许久了，就像洪水总有决堤的一日，朱掌柜的怒气也决堤了，跳到他身前，戳着他的鼻尖大骂：“你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就滚，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许游道：“我想干，但我现在必须要睡觉了，否则明日怎么起得来炒菜？” 朱掌柜的脸一会红，一会白，一会紫，低低骂了几声，回去了。 他当然不能让许游滚蛋，除了许游，谁还愿意拿一个人的工钱干三个人的活？况且，他又吃得不多。 屋子里没有灯。 因为没有灯。 许游刚走到门口，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捂住他的口鼻，砰的一声，门关了。 黑暗中，那人言简意赅道：“给我做一件事，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许游含糊地道：“我想要什么东西？” 那人捂着他嘴的手显然顿了一下，那人才问：“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许游含糊地道：“我想要你放开我的嘴。” 那人警告他：“你若敢大叫
，我就杀了你。”说完，那只手已松开。 许游道：“我帮不了。” 那人道：“若是帮不了，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许游道：“你认为我帮得了，但我自己帮不了。” 那人道：“你若帮了我，我会给你一笔足以活到老的钱，不用再当伙计。” 许游道：“那我更不要了。” 黑暗中，那人吸了一口气，显然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笨蛋，连钱都不要？ “为什么不要？难道你是疯子？” “因为我懒，所以我不想要钱。” 那人又吸了口气：“你真是个疯子。越懒的人越需要钱，有钱就可以偷懒，就算你躺在床上，也会有人喂你吃饭给你穿衣。” 许游叹了口气：“身子偷得了懒，心可偷不了懒。有钱了，我就要担心别人觊觎我的钱财，担心亲戚来家里做客，担心钱用完了要干活，还要每月给奴人们发工钱，岂不是更比现在更累？” “你可以请管家。” “若是请管家，这么多钱，我不得请个信得过的？贪心的不要，心不正的不要，太蠢的不要，太聪明的也不要。唉，想想都累了。”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清闲，我想躺着。” “好，若你帮我，我就让掌柜给你清闲，不让你干活。” “不干活，那还算什么伙计？” 一把又冰又凉的东西抵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显然已忍无可忍，咬牙切齿：“你到底做不做？” 许游道：“你还没说做什么？” 那人附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许游道：“不做。” “你别不识好歹！” 许游长长叹了口气：“若是我帮了你，说不定人家会来找我报仇，到时候我就得逃，逃命累得很。人固有一死，不如现在就死吧。” 他甘愿去死，那人反而又不杀他了。 只听一阵窸窣声响，月色耀进屋内，那人已夺门而走了。 许游连门也懒得去关上，翻个身睡了。 朱掌柜还没睡。 生了一天的气，他已经很困了，却睡不着。 如果有人用一把又冷又利的匕首抵在你的脖子上，你也一定睡不着的。 朱掌柜是一个人睡，他舍不得拿钱娶媳妇。 黑暗中，朱掌柜颤声道： “你，你想做什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你给我做一件事，我不但不杀你，还会给你足够养老的钱。” 朱掌柜松了口气：“先拿钱来，一切好说。” 03 这是一个边陲小镇，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不富有。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约三两好友时打打麻将，聊聊八卦，喝喝小酒，已是他们最闲适的日子。 镇上鲜少有人来。 花似雪也不知为何会走到这里来，但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关系，人生并非必须有一个目的地。 真正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死。 每个人都会“死”，“死”是最终的归宿，没有什么好恐惧的，能在活着时勇敢一点，开心一点，让自己生而无憾，此生足矣。 花似雪没有目的地，所以她走到了这里。 镇上只有一家客栈。 这个客栈的名字就叫“一家客栈”。 日薄西山，一阵淡黄色的风沙吹来，花似雪眼里进了几粒沙子，她伸手揉了揉，两只眼便有些肿红了。 她有些饿了，问了一个正坐在家门口拔旱烟的老头儿，顺着老头儿指的路，她走进“一家客栈”。 她离客栈还有一丈远，一个圆头、圆脸、圆身子的中年男人已赶忙迎出来。 他的穿着既不太好，也不太坏，但又比普通人好一些，想来就是掌柜的了。 客栈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个看起来懒懒散散的伙计在懒懒散散的擦桌子，他擦一下桌子，就要呼一口气。 “还不赶紧上茶？”掌柜扭头看他，语气很平和，眼珠子却已瞪得要鼓出来。 伙计慢悠悠地去了，慢悠悠端来一壶淡得像水的茶，慢悠悠地开口：“请问客官想吃些什么？” 花似雪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吃的？” 伙计放低了声音道：“只有阳春面。” 店里只有他一个炒菜烧饭的，他不愿意多费力气，只有阳春面最简单。
“那就一碗小碗的阳春面。” “好的。”伙计慢悠悠地去了。 花似雪看着伙计的背影，只觉这人说话慢，走路慢，做事慢，待客也不热情，但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只是那掌柜总是暗戳戳地瞪他，好像很不满意。 许游虽然做事慢，下厨却很快，花似雪一杯茶还没喝完，他已将煮好的面条捞进碗里，加了两片绿油油的菜叶，一个煎蛋。 掌柜生怕他磨磨蹭蹭招客人不满，忙抢了托盘端上来，笑眯眯道：“客官请慢用，有需要喊我一声就行了！” 花似雪吃完面，掌柜亲自将她领上楼，亲自替他准备沐浴的热水，而那正在刷碗的伙计反而像掌柜，掌柜的反而像个伙计，若是你看到这一幕，也一定会忍不住笑的。 屋子虽然小，胜在干净。 一个人居住的屋子，大小并不是很重要。就算一间屋子有马场宽，但又脏、又乱，杂物成堆，住着也一定很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