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回云隐山去……我昨夜……梦见师父去世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不言不语,安静得像块石头。 “嗯,我们明天就出发。”她说着起油灯,开始盘算手头的银子。 一千两能做很多事。 然而对于解碧茶之毒,简直是九牛一毛。 只能先解决眼下的问题了。 他们明日要去云隐山,自己的腿不能骑马,得租一辆马车。旅途中住店吃饭的开销得留好银子,放在他身上,以免自己突然消失…… “你哪里来的钱?” “哦,首饰换的。”她说得自然,非常笃定地补了一句,“所以你看,我不是幻觉。” 李相夷沉默了一会。 “明天拿我身上那块门主令牌,把你的东西换回来。” “啊?”她诧异了一秒,然后反应过来,“我的东西不是当掉了,是卖掉了,赎不回来的。” “当铺折价太高,很不划算,而且我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特殊意义。”她知道他在介意什么,“你不要在意,那些东西本来也是另一个你送我的。” “那是你跟他之间的事。” 李相夷执意不想承这个人情。 “李相夷。”她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你有时候很任性。” “你那块门主令是不能面世的。四顾门可以宣称你死了,却势必要找到门主令、少师剑这些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好全他们面上的大义。” “若是在这小渔村里,无人认识还好,若是在扬州城,这门主令出现在任何一家当铺都足以引来无数目光——你是想找个借口回四顾门呢,还是想先被金鸳盟余孽找到?” “可是这远离江湖纷争的地方,经济贫瘠,当铺一年的流水不过百两,即便这门主令价值万金,也最多能开十两银子,你甘心吗?” “或者,干脆雇个人把它卖到黑市,解决几个尾巴的能力你还是有的。可它就再也赎不回来了,你舍得吗?” 李相夷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不想欠我的情,但是门主令对你来说有很重的意义,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 “你不要因为放不下面子,就急着让自己陷入被动。” “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呢。” “说不准找解药时便需要很多钱去买消息,药材本身也可能很名贵。总之,等过两三年,风平浪静,我们找个远离扬州又经济繁华的大城市卖掉它,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那时候也许你已经不在乎它了,又也许我们根本用不着卖掉它。” “何况,我也不知道自己眼下究竟是什么状况,如果我突然消失,不知道这些银票会不会一起消失……你还得有钱住客栈、吃饭、买药,是不是?” “所以我在一天,你就千万不要动你自己的底牌。” “你要好好养伤,尽快让自己好起来。”她定定地看他,“不然我要是哪天回去了,会一辈子挂念,一辈子不安心的。” 李相夷怔怔地看着她。 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些,刻在骨子里的骄傲让他没法接受一个弱女子来养自己,可归根结底,他无法这样自然地把‘他们俩’当成一体来考虑。 但她处处都只考虑他,能想得很细,很远,也很理智。 她甚至在想,自己万一不在了,要给他留好后路。 如果不是她说起,他都快忘了今日的狼狈。 先是眨眼间就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要去哪里,恐怕即使有了钱,也会一转眼就忘记放在哪里。 痉挛、寒症和幻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没有任何预兆,随时随地就会发作。他不知道发作时落在旁人眼中是副什么模样,如果抗不过去,就这样死掉,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大家诅咒别人的时候都说曝尸荒野,被狗吃了,他虽然不信神佛,但还是会害怕的。 还有那种极端的饥饿感,仿佛回到儿时流落街头的时光——那时候他年纪小,懵懂帮他屏蔽了很多伤害,却留下了对乞讨的本能抗拒。 他没有刻意回避这段往事,像师兄那样害怕被人提起,却不是真的掀过去了。 彼时他还不懂什么是骄傲,却记住了央求别人的施舍而被漠视的感觉,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拒绝。 不论是谁,他都没法忍受一点点低声下气。 只要别人流露出一点点拒绝或者不耐烦,他会立马像被扎到一样,扭头就走。 从前能对阿娩撒娇
求原谅,是因为他自信阿娩生气,不过是在意他。但她留下那封诀别信后,他连问她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李相夷可以哄人,却不可以求人。 甚至于他一直拼命想要给予别人什么,都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没有用的人会被抛下,而能在绝境里保护别人的人,才会被人珍视。 他对师兄便是如此,所以推己及人。 可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 突然有个人跟他说,这世上有无来由的爱,爱你这个人胜过你能带来的一切。 你只要好好的,就比什么都重要。 他突然很怕。 怕这个人也会变得面目全非,怕她会消失,更怕她从来就是个幻觉。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害怕,走过来坐在他面前,轻轻拥住了他。 “我把你当成家人,爱你这个人胜过你能带来的一切,才是家人。你不要计算跟我之间的互相亏欠,那是算不清楚的。” “我不要你爱我,我只要你好好爱自己。” “你不要急于撇开我,因为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不断想办法去找你。就像今天……我说不定会因为找你付出更大的代价——那样你会拖累死我的。” “你要好好的,不要辜负我。” “我不会主动离开你,但如果有天我消失了,你要记得我说过的所有话……别让那些小人伤害你。” 他在这个不带暧昧意味的拥抱中彻底放松下来,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再一次醒来时,李相夷感觉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小姑娘并没有消失,蜷缩在他身边睡得很熟,手还抓着他的胳膊,像是生怕他不告而别。 李相夷翻身下床去打水,她被这一动惊醒,立即用力抓住他。 “你放心,我不是要走。”他安慰性地拍拍她的手,“我只是去打水,吻颈放在这里,你可以安心。” 叶灼看了一眼他的剑,才放心点点头,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