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一脸天真瑟缩的阿岳仿若一瞬间变了张脸,目光凛冽,嘴角紧绷,满脸阴沉,像个世故精明的成年人,只是这张脸配上他十来岁瘦弱的身形,看起来格外的诡异。 阿岳,“原来你们早就怀疑我,刚才是故意做戏给我看。” 赵侯,“外间羯人闹事也不是故意做戏给你看,他们要闹,我们正好将计就计,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你这条毒蛇引了出来。” 石公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墨公又阴阳怪气地问,“赵侯既然早已觉得他十分可疑,为何不早点提醒黎公一家,也好让黎公有所防备呀。” 王戬,“赵侯起初并未怀疑这小孩,不过是案发后他反过来污蔑刘娘子,我们心知刘娘子清白,又加上先前查案的一些线索,我们才猜到凶手是他。” 希公问,“什么线索?” 王戬,“大家难道没有注意,两府内院墙上的留字都写得一般矮么?尤其是第二行,一位成年人蹲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非得弓着腰才能平视。正常人谁这样费劲地写字?但若写字人是这样十来岁的小孩子,那高度就刚刚好。” 接着,王戬又一伸手抖开手中的白绢,上面有个不大不小的脚印。“再则,这凶手留下的脚印,十分小巧。喏,跟这位十来岁的小儿郎的脚大小差不多。” 王戬话毕,赵侯立即下令,“将他抓起来!” 阿岳立时发出一声尖啸,不知何时手中又多了把细窄的短剑。那尖啸异于寻常黑衣人发出的哨声,含着极强的内力,能传音千里。纵然刘婉这样的高手听了,也觉得胸中一阵烦闷,何况王戬这样毫无习武根底之人。他只觉得头晕耳鸣,胸口剧痛,一股腥甜之气涌入口中。 然这一息之间,阿岳纵身飘向了小院门口。门口守卫的兵士刚被尖啸震晕,又顿时感到喉间一凉,便不省人事。好快的身法!刘婉感慨道,一道残影飞过,十几人几乎同时倒地! 阿岳一开院门,早已在门外等候的弩箭立时齐发,万千流矢破空而来。他立即顺手将门关上,将几欲近前的羽箭悉数挡在了门外。随即跃上廊庑梁柱,化作梁上一团黑影。 氐军冲向廊庑拦截,只见那黑影滚来滚去,忽上忽下,廊庑下举着火把的兵士招架不住,纷纷被短剑所伤。 刘婉这才看清,因他身形矮小瘦弱,刚好能躲在廊庑梁上,借着夜色晦暗不明,隐没其中便不易察觉。加之他轻功极快,身法飘忽,出招时让人防不甚防。 她立马提刀冲向廊庑下,弧光一闪,龙雀出鞘。铿锵一声,长刀击开刺向廊下一名兵士的短剑。 那短剑不过二指宽,巴掌长,十分灵活迅捷,立马又转换角度朝刘婉刺来。他出剑极快,身形飘荡不定,可随意抓住对方周身破绽,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无孔不入。刘婉遮遮挡挡,缝缝补补,一连交手好几招,应接不暇,被逼得连连后退。 阿岳一声嗤笑,“什么破刀法,不过如此。” 正这时,门外响起一阵骚动。刘婉耳朵一动,刀剑相击声、箭矢飞驰声和惨叫声迭起。她见阿岳嘴角一扬,心知是他的援手,黑衣人到了。 阿岳见召唤的下属已到,更加肆无忌惮,阴恻恻地看了眼刘婉,随即加快手中的短剑,将一把短剑舞得密不透风。他难以捉摸的身影,直化作一道鬼魅,在狭窄的廊庑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蹿成一道残影,从各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突然袭击,猝不及防。刘婉凝神应付,堪堪也只有招架的份。 外间纷乱渐渐逼近主屋,赵侯站在庭中展臂引弓,一箭将跳上房顶上的黑衣人射下。跟着排兵布阵,指挥屋顶上的弓箭手转换阵型,掩护院内众人,不可让黑衣人钻了空子。 他看刘婉这边打得焦灼,抽空开口道,“克虏刀法我虽不曾见过,但今日见刘娘子所使的刀法,如何只取守势?想来霍将军当年直捣匈奴王庭,手中的刀应当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他虽快,难道刘娘子手中到刀就不能比他更快?” 赵侯这么一提醒,刘婉醍醐灌顶。她因对方的快剑只顾着招架,忘了华师父教过她的刀,劈、剁、搂、挑、片、砍、削、抹,每一招一式都是进击,而非防守。 刘婉看向那片密不透风的残影,骤然抢下一瞬息,以攻为守,劈、剁、搂、挑、片、砍、削、抹,不眨眼地连番甩出杀猪刀的招数,看他蹿高刺来便举刀劈过,见他下跳便一刀剁去,看他往左刀尖便跟着刺过去,见他往右长刀顺势一抹。起初并顾不上出刀的准头,但这一番密集的出手瞬间打乱了阿岳出剑的节奏。 刘婉憋着一口气不敢丝毫放松,那手中的刀仍然紧贴着阿岳鬼魅的身影连番变化。一番缠斗之下,她越来越顺手,那准头也渐渐清晰,对方的破绽也漏得越来越多,刀便能游刃有余地直向要害。二人渐渐也变为刘婉出刀又快又准,阿岳只能东多西闪地勉力招
架。 刘婉将阿岳直逼入廊庑的墙角,让阿岳可以四处乱窜的空隙变少。刘婉趁着阿岳正手忙脚乱地应付间,骤然一刀劈向阿岳的头顶,“为什么?!” 阿岳突然停下剑扬起脸,刘婉心中一紧手中的刀忙收住,堪堪停在他的发髻上。他顶上的发髻无声地散开,披着一头散发笑得冷漠,“还能为什么?羯人无道,欺压汉人,难道不该杀?” 刘婉,“我问,为何要骗我,污蔑我!你口口声声说羯人欺压汉人该杀,可我们是同族,都是汉人,我还曾救过你,你这么小就这样丧心病狂,连自己的同族,自己的恩人也不放过吗?” 阿岳眼中戾气一闪,“因为你不配!你身为龙雀刀和克虏刀法的传人,不杀欺负汉人的胡人,你不配拥有宝刀,不配做华大侠的传人!” 刘婉听到‘华大侠’三个字一愣。阿岳趁刘婉这一分神,忙挥开刘婉的刀转身飞入庭院,他的轻功迅捷轻盈,稍稍一纵便飘远了。刘婉想也不想地挥刀直向他后背劈去,乍然又见他去路前方围着一圈弓箭手,便又凝住已出手的招式,收回了后半招。 只她这么一犹豫,阿岳拎起院中一具尸体甩了出去,挡住前方飞来的羽箭,足尖一点踩着庭中的尸首轻轻一跃飞入主屋。 石墨希三公见势不妙,早趁乱逃跑了。主屋前只剩下赵侯提着一杆枪守在王戬身旁。阿岳飞身上前一刀直刺赵侯,赵侯举枪相击。哪知他不过虚晃一招,凌空一脚点在赵侯枪尖上,飞向赵侯身后的王戬,手中的剑朝王戬脖颈上一抹。 刘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喊一声,“王戬!”跟着纵身追了上去。 情急之下王戬忙将身子后仰,刀尖堪堪擦过王戬脖颈上的表皮,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而他后仰的身躯却被落地的阿岳一把拽住,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扣住他的脉门,另一只手举着短剑指着他的脖颈。 阿岳身高只到王戬的腰部,手中的剑举起来距他的脖子尚有寸许。不过几人都明白,小孩子轻功极高,一跃就能立马要了王戬的命,何况还扣住了他的脉门。 阿岳扣着王戬朝着赵侯喝到,“让弓箭手放下箭弩!” 赵侯只好下令让弓箭手们放下弓弩。 刘婉赶过来,“阿岳!别再做蠢事了!你还这么小,就算被人欺负,将来长大了还会有很多种可能,还会重新有人爱护你。可九剑门只是利用你,让你杀了这么多人,是毁了你,利用你挑起胡汉仇恨,让更多人陷入万劫不复!” 阿岳仰天大笑,那笑带着万般凄苦,“九剑门没有毁了我,我的将来也没有什么可能了!二十年前,羯人带兵践踏我的家乡,村子被烧杀屠尽,我的人生早在二十年前就被胡人毁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为何我要报二十年前的仇?因为当日亲眼目睹了族人的惨状,羯人的残暴,我虽侥幸活了下来,可我的身体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再也长不大了!二十年来这副残躯没有一日不提醒我,我被留下这条性命在世上,就该为了给被杀的汉人复仇!” 刘婉听了他的话震惊得无以复加,一个人留在了十岁,再也无法长大,是拥有了怎样的伤痛?!随着年岁的增长,仇恨日积月累,永远十岁的身体该如何承载这二十年的仇恨! “反倒是你!你手握龙雀,身负克虏刀法,为何不替中原千万被胡人残杀的汉人讨回公道?!” 面对阿岳愤怒的质问,刘婉愣在当下不知如何作答。 阿岳满眼悲愤,“当日我全家被杀,听说有位华大侠专杀欺压汉人的胡人,我等啊等,却怎么也等不到他来替我报仇。直到今日终于等来他的传人,可你却令我大失所望!你为何不能像华大侠那样,去杀了欺负我的汉人?我借你的名又如何?你的刀呢?你的刀法呢?你难道忘了龙雀刀和克虏刀法是为何而生?你若不敢,就让我来替你完成本该属于你的使命!” 刘婉,“不是的,龙雀刀和克虏刀法不是用来乱杀无辜的,你杀死的这一百多口人,不是人人都该杀的。阿花那么善良,她待你那样好,她何其无辜!还有襁褓中的婴儿,那样弱小无辜,你为何连这点良心也没有?” 阿岳那张癫狂的脸上流下了泪水,“阿姊,你曾说过你有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弟弟。可你知道吗,我也曾有个与你一般大的阿姊,她在你这个年纪,被这家家主凌辱致死!阿姊,你说她不无辜吗?这家人不该死吗?” “阿花再好,与其留她一人在世上独活,承受跟我一样的痛苦,不如让她一起下去。我的阿姊泉下有知,定会好好照顾她的。至于襁褓中的婴儿?当年羯人屠杀我全村之时,不知多少弱小无辜被他们杀死,他们何尝有一点良知?” “收起你的妇人之仁吧,华大侠当年以克虏刀法替汉人复仇时,全都斩草除根,上至老的下至
小的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你这般懦弱没有,才不是真正的传人,我才是!” 听到此话刘婉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她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华师父曾教过她的种种,‘我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便自以为英雄豪侠’‘后来听说了刘大侠,才幡然醒悟,为师哪里算什么英雄豪侠’‘你若手握利刃,又有很大的能耐,最重要的并非是你就此可以为所欲为,而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就在此时,赵侯不知何时已偷偷挪到阿岳和王戬附近,他骤然欺身上前,长枪刺向阿岳扣住王戬脉门的那只手,阿岳下意识地松手后撤。王戬大喊一声,“阿婉!不要犹豫!” 刘婉立时清醒,旋即长刀劈向阿岳身前。阿岳顺脚踢开王戬,刘婉不得不收刀纵身一跃,飞身上前揽住王戬的肩,落地后直退了好几步才稳住。然而王戬肚子上重重地挨了一脚,顿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摊鲜血。 刘婉放下王戬立马再次挺刀去救赵侯,那赵侯为了不让阿岳逃跑,一杆长枪舞到极致拦住他的去路,身上挨了两三剑血流不止但分毫也不退缩。 刘婉抢过阿岳一个破绽,先发制人,一刀直入要害,阿岳的剑忙撇下赵侯迎上她的刀。接着她变得无比从容,手中的刀一招接一招,连水都泼不进去,委实严密。每一刀都精准地切入阿岳周身的一处破绽,让阿岳只顾得上轮番抵御。上下翻飞的刀光仿若一张网,将阿岳牢牢地网住。 阿岳一边招架,一边癫狂地笑问,“阿姊,你觉得弟弟我有错吗?”“阿姊,你不觉得弟弟我也很可怜吗?”。 王戬躺在地上,满嘴鲜血地喊,“阿婉!不要犹豫!恶魔害了他,可他也变成了恶魔,他已经不是个十岁的孩童了,留他在世上,他只会害了更多人!” 刘婉看着刀光下那张扭曲的脸,华师父的话再此在脑中响起,‘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刀法的第二层境界是快、准、狠,出刀要快,落刀要准,下刀要狠’!一刹那,刘婉瞥见了阿岳当胸的破绽,龙雀挺刀而入,一往无前,一刀扎进阿岳的胸口。 噗呲一声,阿岳的身体顿住,瞪大眼睛难以言喻地看着刘婉。刘婉握着刀柄,眼神悲愤决绝。 下一刻她发现他的脸似乎又回到十来岁的天真孩童,在他眼神涣散的最后一刻,他眼角溢出一滴眼泪,问,“阿姊,你为何现在才来?一切都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