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丝竹管弦之音中,涮单人小火锅,是一件美事。水汽氤氲间,几乎让人忘怀了我身处的朝代,也算是乐不思蜀了。
宫宴进行了大约一半之时,皇后从她的座位上起身,朝陛下欠身道:“妾闻陛下因日食一事寝食难安,心神不宁,妾亦夙夜难寐,愿为社稷分忧。”
听到这里,我不知该不该停下筷子,但其他人都停了下来,凝神望着皇后,等着听她接下来所言之事。我的心思却全然在案几之上,牛肉涮在青铜锅里,已经有些老了。
陛下朝她浅浅一笑,道:“皇后起身吧,此为家宴,不必多礼。”
皇后朝陛下颔首而笑,端然而立,开口道:
“妾居于甘泉宫时,常阅史,观我朝天子孝德之行,以躬省自身,以史明鉴。”
“皇后喜好经史,居甘泉宫中,温故而知新,看来颇有进益。”陛下微笑着回应道。
“妾不敢称有诸多进益,只愿效法先人之德,约束自身,尽中宫之责,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绵薄之力而已。”皇后含笑颔首。
在陛下的注视中,她娓娓道来:“妾闻,孝皇帝尚俭,身着玄色粗衣,而其后宫妃嫔,均衣不曳地,帷帐之上,并无绣,以示敦朴。其在尊位二十三年,不造宫室,不修苑囿,甚至车骑、侍从,皆无所增加。
“而孝景皇帝亦承其志,不受百官上献,削减太官用度,且称: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孝、孝景二帝,恭俭利民,为天下之先。妾深感先帝之德行,愿携后宫众人效法之。故而有一奏请,望陛下允准。”
我心领神会,于是用银箸将牛肉从青铜鼎之中捞了出来,不愿暴殄天物,在众人尚且在对那段话点头称善之时,我已将牛肉塞进了嘴里,果然涮的时间需要再少一些。
陛下微微点了点头,道:“皇后居甘泉数月,所得不少。你所奏请之事可是崇俭之事?”
皇后看着陛下,眼波流转,极为温柔,仿佛觉得对面的男子同她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她缓缓说道:“陛下圣明,妾之奏请便是请陛下恩准削减后宫掖廷用度。”
“以皇后之见,该如何削减呢?”陛下淡淡问道。
皇后肃然道:“依妾之见,各宫嫔妃,自元月之日始,减衣物饮食用度,去黄金珠玉脂粉之例,裁减浮费。如今后宫之中,除了相应的食邑供奉之外,各宫妃嫔另有年例为金百数。逢年过节亦常有太后与陛下褭蹏金、麟趾金等赏赐,动辄数斤。”
这个数字让我有些咋舌,我只知婕妤品级同列侯,尚且不知所得的金银之数。百数黄金,也许足够闻道乡两三百乡民十年的生计了。这还不算食邑所得的年俸,大约也有两千石。
我心里算了算,这个数目大概是风调雨顺之时,闻道乡中五十个农户各耕地百余亩的全部所得。我已经不好意思继续涮牛羊肉,停下了银箸,也仔细听着这奏请。
“佩玉,金玉玛瑙琉璃水晶的项饰,耳饰,钗环,林林总总,每年由少府之中送往各宫的,少则几十件,多则百件。后宫办事之人,犹有见风使舵者,见陛下宠幸何人,更是流水般地送礼。妾以为景帝之言善矣,黄金珠玉,皆是身外之物,与饮食、衣物不可相提并论,且这些并非日常用过一次二次,便不可再用的物件。一年如此,但不可年年如此。
“各宫妃嫔,昔年所得钗环珠玉,金饰玉佩,想必哪怕是日日换新,也可大半年不重样了。因此,依妾之愚见,此一项用度,可以全然减免,若实在不得避免,需新制一些钗环玉器,则需先同中宫上表奏请,准了方可从少府取用,或是请少府新制。”
皇后顿了顿,见陛下似乎在思索,尚未答复,又继续说道:“衣饰亦是如此。妾曾询问御府令丞,少府之中,供给各宫的丝绢,绸缎,素缎,锦布,绮罗,纱縠【1】,冰纨【2】,一年合计约有百匹之多,冬日另有貂裘,狐裘数件。
“陛下或许不知道,一匹为十丈,可制夏衣上襦下裙两套,尚且有余。然而,因每年供给各宫的布匹数量如此多,故而奢靡之风盛行,多有浪费。常有一匹锦缎,仅为一衣,或是一裙,而剩余衣料全部靡费之事,屡见不鲜,更有为了裙子多一二褶子,或是加长裙摆,以求曳地之美,浪费布料的。
“孝孝景二帝,以身作则,为天下之表率,妾愿携后宫众人,追随先祖之美德。而各宫女使、内侍,人数众多,应同减衣物饮食脂粉之份。”
“皇后所奏,朕明白了。”陛下淡淡应道。
“陛下,若是后宫妃嫔节俭为德,依妾之见,不仅能减少内宫之用,将简省之费用于赈济灾民百姓,此外,或许也能引得京中与地方权贵减少奢靡攀比之风。”
马捷妤含笑望着皇后,班婕妤神色如常,仿佛这些事情与自己无关,卫婕妤低头不语,看不到表情。
而郑良人脸上显出了一丝紧张与不悦之色来。但她吸取了重阳的教训,不敢言语,只是环顾了一圈,见无人出头,便只能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新制的衣裙,衣裙颜色虽不艳丽,但细细看来,精致无比。
金丝银线绣着大朵的芍药与睡莲,外头又罩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衣,像是为这些栩栩如生的绣花,笼上了一层晨雾,显出若隐若现的朦胧之美来,花朵本是鲜艳之色,有了这一层朝雾掩映着,便不至于过于俏丽。若是减了用度,恐怕再有巧思,新衣也不能常常上身了。
“太官为供皇室冬日亦可用葱,韭等春夏之菜,故而,将田地覆以屋庑,昼夜蕴火,使得这些蔬菜受热而生长,以供皇室饮食。不用细想,便知,其所耗人力与物力,实在巨大,过于靡费。百姓之中,尚有许多人冬日饱受饥寒之苦,而宫中却因口腹之欲,为小小的蔬菜筑建屋室,并予以炭火柴薪。实在不该。
“妾以为,秋冬不食春夏所生蔬菜果实,此乃尊天地之法也,更于养身无碍,哪怕冬日蔬菜罕见,亦可先于夏秋之时,采集嫩姜、蘘荷,风干,或是窖藏,以备冬日蔬食,虽不如鲜食之味,但其所费不及太官园中冬日种植葱韭的十之一二。”
我望了望食器之中所盛的嫩韭黄,以及烤猪肘上撒的芳香扑鼻的鲜绿色的小葱,才蓦然发觉这些在现代司空见惯、四季皆有的蔬菜,不应该出现在汉朝冬日的餐桌之上,然而两千年前的人却以最为朴素的方式,掌握了温室技术,来培育这些鲜蔬,来供给王公贵族们。
若不是皇后一语点破,我与殿内的其他人一样,竟没有发现这里的不合理之处。
我心里暗暗钦佩起这位许皇后来。尽管我并非完全赞同她的每一条意见,但同样生而为贵族,她显然比其他人更能体察生民疾苦。
众人皆凝神听着,皇后继续款款道来:
“饮食一项不止于此,天子饮食,食用六谷,膳用六牲,珍用八物,此乃循周礼也。可如今,后宫诸人,凡婕妤以上,亦常享八珍,用马、牛、羊、豕、犬、鸡六牲,既不合礼制,亦过于靡费。
“妾察往年用度,知后宫膳食一项,太官、汤官之下,待命奴婢六千余人,人力、物力所费一年近二万万钱,每日超五十万钱,相当于千石粟米。若是削减各宫的饮食用度,自婕妤往下,减六牲为三牲,减少牛、羊、马为膳食所用,如此一来,亦可减少太官、汤官下辖的奴婢人数,单这一项,便可将一成奴婢放出宫去,以节约官中用度。”
牛羊肉需要从平日的饮食中裁减,这让我体会到了方才郑良人流露出的遗憾,而汉代分餐而食的惯例,又让我绝了平日去可以吃得六牲之人那里蹭饭的念头。
不过,比起这点,更使我惊讶的是二万万这个数字。我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两万万钱即两亿之数,当是二十万缗,乃是一座座钱山。若是平摊到每日,尚且不止五十万之数。
我这样思量着,不自觉地开始在桌子上打起草稿,做起了算术。
手头无纸笔,我便又一次用手指蘸了些酒水,以酒为墨,以案几为纸页,写起了久违的阿拉伯数字。
若说现代的语,到了此处,实在是差强人意,学到用时方恨少,数学却是领先而又实用的。二万除以农历的一年约为三百五十五日,每日花费即五十六万钱。
而以我所知,风调雨顺之年,一旦上好的粟米,也就是所谓的梁米,不过是一石五十钱。若是带壳的粟米,那么一石只需三十钱。五十六万钱除以五十钱,算得的数字是一万一千二百。
“不是千石,是万石。”这个数字使我目瞪口呆,竟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注释【1】:纱縠:有绉的纱,轻薄贵重。
注释【2】:冰纨:洁白的细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