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诗照例有半柱香的时间。宫人点了檀香,开始计时,我在亭子里端坐不住,便起身走了出来。
沿着湖畔走了一会儿,离凉风亭有些远了,见众人有的彼此谈笑风生,有的独酌自饮,暗自思量,有人已经提笔,在竹简之上涂涂写写,也有人流连花丛,看斜阳晓风,寻找诗意。
而陛下在同王娙娥说话。突然间,王娙娥有些咳喘,她一咳起来,身子微颤,像要被软风吹倒似的。她的侍女急急地送上药碗,陛下又命人为她披上了一件御寒的外袍。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心疼,她年纪看似与我一般大,明明是大好青春,却饱受病痛折磨,便问身边跟来的江离:
“我入宫也有月余,不曾听陛下提过他有这样一位表亲。你方才悄声说,她有不足之症,是何不足?可是心症?或是喘症?是先天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江离摇了摇头:“这位王娙娥原是身体康健,方得入宫,不久便受幸,后封了美人。上天眷顾,入宫不到半年,便怀了皇嗣,可未曾想,怀胎至七月,忽然滑了胎,从此便伤了身子,落下了病根,可怜她那时才十六七岁。”
她说道此处也微蹙了眉,长叹了一口气,似是于心不忍:
“陛下为了安慰她,也为了安抚王氏外戚,便将她升了娙娥,品同关内侯。实际上,那时候陛下登大位未久,宫里只有皇后,并无昭仪与婕妤,就连班婕妤当时也只不过刚受君恩,只是封了少使,比家人子稍高了一级。所以娙娥之位只在皇后一人之下而已。可数载过去,终究是未查出来到底谁人是幕后之凶,只是草草处理了为娙娥安胎的医工,以及娙娥身边近身侍奉的两位宫女。倒是如今婕妤已有数人,而王氏却依旧只是娙娥而已。”
听完了这个故事,再想到她弱柳扶风,西施捧心的薄姿,我更是心痛不已:
“会不会是年幼怀子,胎内本身不足呢?并没有所谓凶手?”
十六七岁的年纪,按照现代的标准来看,尚未成年,又是与陛下是三代以内近亲,若是胎儿先天不足,或基因异常,导致大月龄滑胎,也并非没有可能。
江离却否认了我的猜想:“如今都快三四年了,王娙娥除了天地祭祀与除夕夜宴,鲜少露面,听说,不仅是因为身体不好,不宜劳神——”
她压低了声音,四望无人,才悄声接着方才的话说道:“而且还是因为滑胎之事,一直未找到真凶,心有怨念。所以心思萧条,久居深宫,也常避着陛下。今日重阳宴,大概陛下也不曾想到王娙娥也会驾临的。有闲言碎语说——”她蓦然止住了话。
“说了什么?你话说一半,引得我心痒。”
江离有些支吾了起来:“都是宫内长舌妇人胡言乱语的。婕妤不必认真,当作玩话便好。说是——说王娙娥那日喝下了一碗安胎之药,便腹痛不止,应当是药里头被人投了毒,才滑了胎。说——说那安胎药里下了附子,那是大寒之物。不仅是有孕之人不可服用,哪怕是普通女子也不宜碰的,寒凉之物伤身伤腹,若是多用了,终身不孕也是有的。”
我不解地问道:“可是安胎药不皆是太医经手的吗?皇嗣安胎是大事,何人敢如此胆大包天?若是药中下了滑胎之物,一验药渣子便可,如何查不出来?”
江离压低了声音,靠近了我的耳朵说:“婕妤可知孝宣皇后许氏,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姨母?也是被下毒至死,孝宣许皇后可是贵为一国之后啊,又得孝宣皇帝的宠爱,照样逃不过后宫争斗,被毒杀的命运。”
她说罢满脸愁容地望着我。
“我大略听闻过一二,可那时朝中大权皆在霍氏手中,霍家视后位为囊中之物,不料因为孝宣皇帝的故剑情深而失了后位,霍家不愿女儿屈居婕妤之位,所以对先孝宣许皇后下了毒手。
“可三四年前已是陛下在朝,王娙娥又姓王,王氏外戚满门皆候,权倾天下,谁人敢得罪?更别说下毒了。这可是灭族之罪。何况,安胎药中下毒,手段太过拙劣了。”
“手段拙劣?婕妤为何这么说?”江离一脸茫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评价。
“真要下毒害人,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安排缜密,怎会大模大样地在安胎药中下毒?一来,是碗中必有药渣,不可能吃干喝尽,一滴不剩。二来,安胎药经过的人手有限,除了宫中太医令,便是近身的内侍宫女,谁有嫌疑,一查便知。
“像毒杀许皇后一案,凶手已然缜密,但百密一疏,严查之下,亦露了马脚,所以孝宣皇帝在霍光死后便立刻清算了霍氏家族,连后来的霍皇后也不得幸免。”
江离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惊叹道:“婕妤——倒像是对后宫的手段了然于心似的。”
我在现代的宫斗剧倒不是白看的。但听她这么说,我只好尴尬一笑:“哪有,只是普通推想而已。用些逻辑谁都能想出来的。”
我们又静默无言走了一会儿,江离提醒道:“婕妤,咱们得往回走了,可别误了时辰。”
半柱香的时间流逝得飞快,我的诗却还一句未得,但远远看见众人已经在凉风亭中围拢到了一处,大概已经开始题诗,便只得硬着头皮跟着采蘋一同往回走了。
等我们回到了凉风亭,只见王娙娥伏在案旁写字。众人围绕着她,陛下站在中间,低头凝望着。一时间寂静无声。我悄声走了过去。
她抽到的竹签放在案的一侧,上面写着“粉面含春,醉笑东风”。这个谜面倒是简单,必然是桃花了。我一时间有些羡慕她的好运。
但见她写字之时,中间又咳了两回,她拿帕子掩着唇,她的手指骨节分明,苍白没有血色。脸似乎憋得紫了些,双眼盛满了盈盈的秋水,写字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她的侍女捧着药碗立在一侧,见她咳嗽,便伸出手去想把药碗递到王娙娥的手里,却被她握着绸帕的手推开了。
“若是沾了药的气息,那么连诗也是苦的了。”她淡淡地说。
陛下有些心疼,开口问道:“阿青,你如今怎又添了喘症?”
她没有抬头,继续写着字,一边写,一边轻声说道:“并非如今添的,原是体虚,两年前的冬日不慎又染了风寒,便留下了喘症,每到季节之交便是如此。陛下两年有余不曾去过凤仪殿,自是不知。”
陛下脸上很是尴尬:“那,也得让太医令看看才好。当好好调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