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前的金碧辉煌常常闪了人的眼睛,时间久了,视野中还会出现各种陆离斑驳的光晕。 他们现在看黄翠翠,就有点那个感觉。 “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就听说,打起来了。”她活动手腕,指骨掰得咯咔作响,“好像是谁说了什么话,惹得人家不高兴,我琢磨着,可能是老默惹事,连忙赶回来。” “没有!”七嘴八舌同时开火,纷纷解释着,“跟默哥有点小误会,解开了!没事了!” “需要报警吗?” “不用!真的,翠姐,不用担心我们!”五人慌不择路,互相碰撞搀扶着跑开,一溜烟就消失在巷口不见踪影。 她没追,反而朝唐小虎伸手,“分钱呢?见者有份,给我五百。” 唐小虎露出无助的眼神。 她人还没进房间,声音就重重地刺进来:“老默,这都几点了,不是让你去接瑶瑶吗?你还去不去?” 陈金默手撑膝盖,十分积极地迎过去,双手因紧张而搓着裤缝,忐忑笑道:“我去的,最近临时接送瑶瑶的是刘阿姨,我去了叫她刘姐,过两天学校春游,我带她去买点吃的,回来在菜市场买菜做饭,你今早跟我说的我都知道,家里我收拾得差不多,电也修好了,你看还有什么别的要添置,我回来的时候一起带。” 流程背得很熟,得到她的首肯后,陈金默惴惴不安兼欢天喜地出门,连招呼都没跟高启强打一个。 “等等!”黄翠翠叫住他,问道,“身上有钱吗?” 老默左掏掏右捞捞,摸出一把碎票,一张张视若珍宝捋平叠好,递给她:“给你,先拿着。” 老默的思维似乎突然和六年前接上了线,正负极一触相通,他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夜晚,他和黄翠翠大汗淋漓地相互依偎在小床上,她枕在他的臂弯里,语气霸道地撒着泼,她要他拿钱来,拿钱结婚。 ——这点钱不多,肯定不够结婚的,先给她再说吧。 黄翠翠一下子明白了他的行为动机,她嘴唇酥麻麻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说起瑶瑶。 “我不要,你留着,钱不够的话……你出门,小虎守外面呢,跟他要二百,给瑶瑶买点好的,不要乱给她买糖吃!” 唐小虎隔着门缝听见黄翠翠拿她当散财童子,嘴角委屈地往下巴沉。 剩下的人听从高启强的眼色,一股脑离开,屋里只剩高黄二人,她自来熟地往他身边一坐,笑眯眯开门见山:“是你联系的陈家,还是陈家联系的你?” 一口黑锅从天而降,高启强差点没被呛死。 “没有,”他就差发毒誓了,“小盛跟我讲了,他送你回家的那晚,你们聊了一路,我们回来商量了一下,你劝得很对,现在,还是少接触泰叔比较好。” 她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中暗道:我当时说了一堆,本意是想劝你们立刻停手,结果呢?好你个高家兄弟,给我总结出“现在实力不足,少接触泰叔为妙”的中心思想? “那你们去接触陈婷了?” 高启强双唇微张,摇头,口腔甩动发出嘟噜嘟噜两声:“陈婷,我们见不到她的。” “你知道陈泰的定性属于什么吗?勾结□□势力,这真不是什么好词。”她忽然感到心力憔悴,没什么心思再给他做话疗,“你要是真心看重家人,我送你的那两本多看看,不然小兰每年春节还得去牢里给哥哥送饺子,再严重点,她就只能去坟头供饺子了。唉——你踏实一些,良心过得去,夜里睡得香啊。” 话糙理不糙,大家都是成年人,虚与委蛇日久,可好赖话还能听得出,在外漂泊得来的朋友,哪怕处起半分真心,对方都会在悬崖边缘试着伸手捞人一把。 高启强的双手攥紧,复泄力松开,来来回回数遍,直到短硬的指甲在手心里刻出淡淡月牙红印,他的嘴唇才慢慢蠕动张翕:“翠翠,前一阵子,确实是我做的不好。” 一个领导者,从不羞于承认错误,也善于借着认错的机会拉拢人心,黄翠翠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也不揭穿他,听他开展深刻的自我批评,情真意切到他自己都有些相信了:“……当时我被徐江逼的太紧,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把朋友义气都给忘了……” 好,到这里她有点听不下去了。 “你只是当时忘了朋友义气吗?”她摆出问号脸,“那你的记性够差的,该喝点脑白金补补了,毕竟,刚才你又把义气给忘了。” “呃,”高启强的大脑忽然宕机,蓦地从椅子上站起,一股热气冲上天灵盖,整个人似乎被灼热的沥青包裹住,喘不上气来,“刚刚,刚才……”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她也随之起立,背对他,向门口走去,“
骂的对,我生不如人,活该是个糟践货,但是无人食鱼,何来渔翁,没有那帮嫖客,何来我们这群婊子。都是一个窝子里出来的破烂杂碎,谁比谁干净?” 高启强看不到她的脸,却能听到她微颤的声线,她抬手低头,似乎在拭泪。 “雷子出事那天,你与我聊的那些话,我都是当真的,你很坦诚,把自己的苦处扒给我看,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瞧得起我,才愿意跟我说些往事,想不到,你骨子里也没什么不同,这倒也是,再苦命的人,只要踩在比自己更加低贱者的头上,也能虚撑一个昂首挺胸的活头。”她的话泛起咸涩酸苦,“无所谓,你现在比我干净,不过你总有一天会卖的,提前恭喜你,你会卖得比我更贵。” 她吸吸鼻子,转过头,将满脸风雨血泪展示给他看,她对着高启强负疚的脸,突然语气发狠,伸出食指虚空点了一下:“背地里怎么骂我都无所谓,但如果话里带上瑶瑶,或者让那些脏话传进瑶瑶的耳朵里——” 话尽于此,她收回食指,凝成拳头,砸在桌上,将一套茶具震出声响。 高启强感觉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他坐到了徐江的位置上,而黄翠翠成了那个被恶势力用家人威胁的苦主。 但他和徐江之间,是纯粹的仇恨,黄翠翠跟徐江不一样,他与她曾经是有交情的。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她曾经救过他,即便他知道,一次次冒险相救的背后或许有她自己的目的和考量,但论迹不论心,总是过命的交情。 对于黄翠翠,他到底该拉拢,还是制衡,亦或是打压? 又或者,什么手段都不用,用上废弃已久的本心,单纯地经营一段生死之交? 这可能吗? 无论如何,指使人拿她的痛点说事,离间家人关系,是否过于卑鄙龌龊了? 高启强颓唐地瘫坐在椅子上,垂眸愣神,猝然挥手,用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黄翠翠听到了,那声脆响从屋内传出,站在巷子口的看门忠犬唐小虎吓了一跳,本能地看向她。 她沉默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唐小虎想问问她,也没敢张口。 旧厂街摊贩行人间嘈杂破碎的吵闹声气势汹汹地灌了她一耳朵,烦乱浮躁的心绪不知到底是出自内心所感,还是刚才戏魂附体带来的负面效应,她能体会到来自黄翠翠本身所有的情绪与心境,切身感受着她对人生与未来的惶然失措和自轻自哀。她有些难以分辨,刚才到底是她借黄翠翠的口吻与身体拉开一场戏幕,亦或是黄翠翠凭她架起的舞台,控诉自己对世界的怨怼。 她拦不住未来大势洪流,高启强注定要走上属于自己的路,他才不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他是潜龙在渊,一朝得遇风雨大作,便乘势而起凌驾九天。 当然,飘得高摔得狠,听他最后那一长串罪名,判决上方正冰冷的铅字,多是用无辜者热血凝筑出来的。 陈婷身边的安保力量比之既往,更加完备,她难以想象徐江被逼急了,下手能多么狠绝。 白晓晨在楼下叮叮咣咣吱哇乱叫,她索性把隔音门一关,形成较为安静的办公空间,听筒中助理的声音清晰许多:“陈总,董事长那边有徐江的动静了,董事长还没有什么动向。” “嗯,”陈婷沉吟道,“最近建工集团招进来的职员中,有没有跟着徐江干过的?” 话筒对面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稍时,助理答道:“保安部新来的孙斌,之前是白金瀚的公关处队长。” “查一查他的家庭关系,今晚前告诉我。” 助理看不见陈婷的颜色,却依旧服从她的权威,情不自禁地低头鞠躬:“好的陈总。” 陈婷放下听筒,陷入柔软轻盈的沙发中,她捏紧眉心,皮肉带来的通感令她分外清醒。她明白,徐江在十分矫情地展示一种姿态:他按照道上规矩和黄翠翠做个了断,请深谙平衡之道的泰叔做中间人,也做个见证。 在她看来,这根本不符合徐江的性格,他为人偏狡而跋扈,穷途末路之时,怎么突然心思这么重? 陈婷闭目养神,秀眉微蹙,拇指轻轻搓动食指,陷入深深的思考。 徐江明明可以直接找黄翠翠谈,为什么一定要想方设法通过陈家传话?是想借机拖陈家下水么?以他现在的处境,无异于蚍蜉撼大树,真想这么做,自首就是了,把掌握的建工集团黑料上交,说不定还能捞个减刑。 绝不是为了这个,陈婷轻轻摇头。 又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施个障眼法?可是障谁的眼?警察?听说黄翠翠从西萍县回来之后,和二位局长谈了很久,出来便重获自由,极有可能是投靠了警方……可也不对,无论中间有几个人传话,只要【做
个了断】的消息传给黄翠翠,她都有可能配合警方布下天罗地网。 也不是为了这个,陈婷再次摇了摇头。 或许陈家并不重要,对徐江来说,重要的是决不能和黄翠翠建立直接通话——陈婷的后槽牙无意识咬紧——暂时把黄翠翠归入警方阵营,他给她打电话,等于间接投靠警方,无异于自首,他不能让别人怀疑,自己要去自首。 她搓手指的速度慢下来,五指渐渐成拳。 “别人”指的是——比警方更值得提防的人物吗?她细数目前掌握的徐江关系网,一层层捋上去,只剩下寥寥几人知晓的,徐江年初刚攀上的靠山——政法委记赵立冬。 陈婷缓缓睁开明眸,华贵的吊灯在她眼中反射出点点金色微光。 据她得到的消息,徐雷已经苏醒,目前还处于警方保护中,在徐江眼里,这是被赵立冬捏住了软肋。 他无疑深爱儿子,否则之前不会做出那些疯狂举动,这个时候,他会去冒着巨大风险搞黄翠翠吗? 要杀掉黄翠翠的不是徐江。 一团乱麻逐渐分崩离析,陈婷的双眸渐渐归于宁静清明,她梳理明白了。 要杀黄翠翠的,是赵立冬。 陈婷旋即又一次陷入迷惑。 黄翠翠怎么惹上赵立冬了啊?他们两个怎么会有交集的?怎么会产生那么大的纠纷,导致赵立冬一定要弄死她? 难道因为……呃,陈婷做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嫖资纠纷? 天呐!她震撼了! 堂堂政法委记!不仅违反党纪法律!还白嫖赖钱! 我呸!陈婷愤愤不平,你大爷的,什么狗东西?皮肉钱都黑啊?! 电话铃声如同勾魂索,扰得她本就不安宁的灵魂愈加惶躁,助理知道她心情不好,快速进入主题:“孙斌的妻子女儿都在京海,上个月,他的远房表亲,刘彩艳随嫂子到京海打工,目前从事家政工作,是在……” 又一声翻页:“在市局局长孟德海的家里。” 市局局长孟德海的办公室,除了汇报工作,没人爱往这边凑,表彰大会召开前夕,突然单独叫李响过去,难免招惹办公室里窃窃私语。 李响进门,那些浅声议论纷纷落下,只有张彪大肆喷洒阴阳怪气:“诶呀,这东宫陪读就是不一般,小灶开得都比人家香。” “你介是属嘛的,啥味都能闻着。”一个天津小子出言打圆场,拿出小面包一人扔了一袋,终于把窒息的气氛稍稍活跃起来。 李响满腹心事,五脏都凝成冰棱,冷闷闷地吊在半空,扯开脸勉强笑了一下,坐回自己的位置。 安欣手里拿着轻薄一页纸,装模作样地阅读着,腕子却一寸低过一寸,宛若担着千钧重负,眼看荣誉当前,这对即将上台的生死搭档,竟无人面带喜悦之色。 他们不约而同看了看师父曹闯空荡荡的位置,神色复杂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