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楼梯间空无一人,每一句话都带来空洞的回响,直往她的心室上锤捣。 “你放心,谁欺负过你和孩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陈婷的目光撂在别处,因此能以全部心神来分辨丈夫这句话中的真情与假意。 独属成年人的理智阻止她在情爱之事上斤斤计较,刨根问底。 夫妻一体,面对外敌,二人的利益自当紧紧捆绑,她心中再如何怨怒,也要压下去,于私于公,当下都不是反拳还击的好时候。 “你教晓晨撒谎,李青会撒谎吗?” “婷婷,那就是个傻子,他精神不正常,犯臆想,说的话不能算证词。”他意有所指道,“这件事情要让警方进来,咱们就被动了。” 高启强的话留了一半,对于她这类聪明的女人,道理摊得太开,反而失了体面。 陈婷呼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心里的气还没散,故而连名带姓的称呼他:“高启强,泰叔要在风来馆设宴请客。” “请谁?是……李有田吗?” 陈婷移回目光,看了他一眼:“请黄翠翠,你我也要去。” “对,对,”他的肩膀松下来,笑道,“是该请人家,待会儿带晓晨过去看看,老默不在,她身边需要人手。” “不用了,在泰叔请她之前,我们不要和她私下见面。” 黄翠翠非常感谢陈婷按住高启强的这一举动,直接让她安心躺在病床上歇了三天。 她吊着左臂,外头看着坐在病床边上摆弄手机的孟钰,说道:“孟大记者,采访完了没?” “嗯嗯,”她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舞动,“完事儿了。” “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蹭电。”孟钰抬眼,扭头,灿烂一笑,耍赖撒娇,“诶呀,干嘛急着赶我走,我这不是忽然有事嘛。” “跟谁聊天呢?” “李宏伟,”孟钰知道她深度参与进莽村事件,相关事情还需她出手相帮,因此也没瞒着,“我跟他搞网恋呢。” “你搞……你们两个不要视频啊,他不是个善茬,你给自己留条退路,未来出什么事也好转交给警察处理。” “啊——”孟钰推了推眼镜,“我们两个已经互相爆过照了。” 孟钰转过手机屏幕,给她看那张四十五度角悲伤忧郁仰望天空的高p杀马特,给予了一发时代震撼。 “他这种小青年,整天吆五喝六勾三搭四的,娱乐活动非常多,”孟钰有理有据,“如果不想办法勾着他的好奇心,很容易就会脱钩的,我也没办法。” “好吧,”她又叮嘱道,“不要和他私下见面,如果一定要,通知我,我也要在场。” “诶呦,你简直快比得上我妈了!” 她掀开被子,从身边拿起外套,准备下床履行亲妈职责。 “你干什么去啊?” “接瑶瑶。”她扶稳手臂,从床边站起来,正要艰难披衣,就被孟钰兴高采烈地拦下,“等等,我去,我去!你别动。” “我都好久没见到小瑶瑶了,之前她还在我家住过一阵子呢,你别跟来,我自己去!我要看看这小丫头还认不认识我!” 孟钰扛了包就走,人影闪出病房,她才想起来点什么,追着她的背影喊:“她今晚校队加练,还得等一会儿呢,不着急!” 也不知道孟钰有没有听见,甩着一头乌黑的卷发消失在楼梯口,黄翠翠扒着走廊窗户目送她走出医院大门,才转身回病房。 转角遇上安欣。 “你们俩搁我这轮班上岗呢?”她拿了个刚洗完的苹果扔给他,安欣稳稳接住,握在手里。 “在门口偷听半天了吧?刚才怎么不进来啊?” “嗐,就,就就就是——”他开始满空气里抓借口,最后抓了一个再蹩脚不过的,“怕打扰你们俩呗。” “搞对象这事要彼此各走五十步,你不能一步都不迈,光靠人家百米速跑吧,你这个样子,我什么时候能吃上喜酒啊?” 安欣面不红心不跳,一个大转弯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说点正事。” “那行,”她坐在床边,问道,“这几天李响没来,他没事吧?” “暂时停职接受调查了,因为指挥失当,造成无辜群众——”他指了指她的左后肩,说道,“受伤,所以估计是要吃点处分。” “这么严重?那我能……” “他知道我来,所以特地让我跟你说明白,你别自责,这件事他不怪你。
” “那我,”她仔细回想一番,说道,“我以个人名义,送他锦旗,是不是能减轻一些处分?” “你好不好先不要急嘛,我相信这件事,组织上会公正处理的。” 她竟未料到如此后果,在这里上蹿下跳惯了,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群众”的身份。 可她这小老百姓的身份也并不纯粹,黄翠翠看着正在震动的手机,又看了看飘起雨滴的窗外。 最近这天气阴森森的,时刻挂着一幅郁沉且活不起的悲催相,现在光是一个莽村,就出了两起命案加一份教唆绑架,近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里,任何相关人士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所以,”她面色凝重地挂断电话,走到窗前,以一个第三方的视角观察不知何时停在医院门口的几辆黑色轿车,“你说,这种带有□□性质的团伙,为什么都喜欢安排清一色的黑车黑西装呢?是因为这样可以随时出殡吗?” 安欣:? 什么地狱笑话? “奇怪,请我的是陈泰,来的人高启强手下。”她心里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你来的时候,从正门进的吗?” 安欣明白了她话中含义,眉头渐紧,道:“他们是掐好了时间,跟着我过来的。” 还不等他想明其中缘由,手机骤响,他接听几秒,脸色大变。 “我得回去一趟,李响那边出了点事。”他向病房门外侧出一步,又停身驻足,思忖数秒,对她道,“这件事跟你也有关系,你是跟我走呢?还是跟他们去?” 她垂眸,复而坚定抬起目光:“你信任我吗?” “目前来说,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但是,值得吗?” 她颔首低眉,将那件堪堪披挂在身上的脏旧外套甩在病床上,将多年来攒的伤疤悉数暴露在阴湿的空气中,她将内衬衣摆塞进裤腰,吐出胸中浊气,道:“你再试一次,我值得的。” 她望了一眼医院大门外等候的车驾,说道:“我先走,你要小心。” 言罢,她先行抬步,路过安欣时,举起了完好的右掌,说笑道:“要不要跟我碰一下?” 安欣应邀抬臂,却等她掌心拍去时的一瞬间,抽手躲闪开。 “欸——”他的唇角似笑非笑,神色复杂,“我保留,看你的表现” 她嬉皮笑脸,转身下楼,走入湿风冷雨。 头车旁边身着湖蓝西装的唐小虎双手抄袋,打眼见她淋着雨出来,立刻接过身后马仔手里的黑伞,眉开眼笑地上前问候。 “搭配的很好看嘛!”她也笑道,“阿盛给你选的衣服?” “哪啊,我自己的品味本来就不差好不好!”唐小虎熟络地玩笑了一句,似是聊家常一般说道,“阿盛最近忙,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了……翠姐,你怎么老往雨里去,你过来我帮你打伞啊。” “不用,我觉得闷。” “别啊,你被雨浇着,到时候别说董事长,就是大嫂也要给我好一顿挂落。” 他觉察到她语气和态度中的不善,也明白这股怒意是从何而来的。最近针对她的几件事接二连三发生,且安排得极为急促,仿佛等不及赶她去投胎一样,而放眼京海,能做到这些的,不过就那么一小撮人,排除法也能知道是谁干的了。 “翠姐,”他眼中的笑容缓缓收起,只在嘴角还挂着虚假的弧度,“这件事有误会,你得听强哥给你解释,这事他和大嫂其实不知情。” 虽然陈泰是最高级的老板,但说到底,高启强才是他更为紧密的兄弟靠山,得了机会,唐小虎肯定会明里暗里帮着高家人说话。 她没有阴阳怪气地去驳他的面子,只笑道:“现在过去?” 倒不是她上赶着投身龙潭虎穴,这种事总也躲不开,再拖延下去反倒生变,车子将她拉去一处陌生的馆苑,人工造出来的山水层叠相依,风雨打下,别有高雅风姿。 临下车前,正遇上贺小燕通风报信,她连忙扫了一眼,关机卸电池抠卡,最后进门前只交了个手机空壳。 这套动作被唐小虎眼在眼里,他习惯性地保持沉默,不该开的口,一律憋在嘴里。 这是一套大家谙熟于心的保命哲学,她看着坐在虎爪太师椅的陈泰,也是一言不发。 陈泰稳如泰山,因要抬眼瞧她,下垂的眼角稍稍提吊了半分,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左臂上,沉默着,瞥了一眼陈婷。 “来,翠翠,来这边坐,外面下着雨,凉,先暖暖身子。” 她的手掌温热柔软,是这片昂贵冰冷的红木家具之间唯一有温度的东西,她牵着黄翠翠坐下,四人各
自守角,形成扭曲的菱形格局。 “底下的人不懂办事,”陈泰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缓缓抬至唇边,一说话,吹出浓重的陈皮味道,“让黄女士受惊了。” 话刚落音,通往左侧客室的棕墨木门忽然开启,不等她回过神,一个物体便踉跄跌撞地扑过来,将他扔出来的三名壮汉并不打算放过他,赶了两步追上,反绞着他的双臂,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用一张近乎扭曲的面孔仰视她。 “我说了,让他好好请你过来,结果闹出这么一连串的乌龙,呵呵。”陈泰自顾笑了一声,仿佛精神不济一般,“我是老了,不爱打打杀杀的见血,但这手底下的人——唉,还是觉得我没力气调教人了,办事不力,让你见笑。” “没事,我不笑。”面对这个当头的下马威,她神色如常,“这位先生,我没见过,押到我面前是要做什么呢?” “让他请个人,反而派出个杀手找不痛快,幸亏没闹出什么大事,要不然,”他双掌撑膝,语气凝肃,“事可就闹大了,也没有咱们今天的缘分。” “哪个杀手啊?最近京海死的人不少,雇佣杀手闹得凶。” “七号早上被发现的,你处理的很干净。” “诶呀,老爹!”陈婷轻皱眉头,佯怒嗔怪道,“夜路走多了掉河沟,那是他咎由自取,跟我们翠翠可没关系!” “你们说的是那个呀。”她眉眼弯弯,笑道,“我还以为是顺远复印店的那个呢。” “这个,”陈泰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虎头的阴影攀在他的肩头,他偏头,道,“阿强,这件事,你要好好谢谢人家,帮你把莽村的尾巴料理干净了。” 一直没有发言的高启强,整个身体都拧到了她的方向。 黄翠翠依旧看着陈泰。 好一招乾坤大挪移,惊天大甩锅啊。 这段时间以来,卷入的三个惶犯都被他一一安排明白了,在陈泰的叙事里,一号夜半跟踪的杀手是手下曲解上意,办事不力,被黄翠翠反杀;二号导致李顺自杀的教唆客是黄翠翠和三号枪手的交战中,顺势击杀的,解决掉前两个,她又将枪手送进局子里。 所有的事全算在她头上,陈泰干干净净,一朵纯洁老白莲。 “那好,既然这样,我也不要别的什么,”她低头看向被押跪于地的小头目,说道,“把他交给我吧,我还有些事想问。” 陈泰提杯的手顿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有些诧异。 陈婷不一样,她看黄翠翠的目光已经充满了警告,两秒内使了八百个眼色,看起来像是眼底肌抽筋了。 陈婷就差扑过来掐着她的脖子让她撤回那句话,泰叔没有做和事佬,反而亲自动手教训人,这就是给了天大的面子,黄翠翠现在当面要人,是在挑衅他的权威吗? “看您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三个凶犯都算折在我手里,这个锅太重了,我可背不起,还是问个清楚。”她左右环顾,最后指向客室,“我不需要太多的地方,那边就可以。” 说着,黄翠翠起身,鞋底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在那跪地之人模糊的视线里和嗡鸣的双耳中,所闻所视,都如拖锁恶鬼,步步紧逼。 冤枉啊!真是冤枉! 他早已经叫过了冤,再叫也没用。 可泰叔明明叫他找个“出手果断,办事利索”的去“请”她来,这样的“请”,从来都是请去阴曹地府的意思! 那个从闽西逃过来的凶徒手上带血,急着用钱,这样的人是最趁手的,这位冤比窦娥的小头目满腹怨念: 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了黄翠翠的照片给他看,叫他记着样貌去旧厂街下手,这位杀手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到了凌晨该回信,他不回,我叫他,没有应,又过了两个小时出去看,没有我们的杀手了。任务完不成,拿不到钱,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第二天早上,寻来寻去寻到城西下水道里,看见坡上停着一堆警车,我心里一想,糟了,怕是遭了黄翠翠了。 他本能地产生一种恐惧,血液冰冷,寒气入骨,旁的暂且不论,如今泰叔将所有的过错都抛给他来顶,早说好的不会亏待他,他是信的,泰叔对待有贡献的手下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慷慨大方。 但黄翠翠呢? 他不了解这个女人,但听说,她会下死手的。 他的喉咙颤抖起来,心脏将本应流向大脑的鲜血泵给了喉管和舌头,在畏惧心理下,他声如筛糠,粗哑地叫了一声:“程总知道的!” “程总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