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 32 章

外头的雨下得有些凄厉,直直打在玻璃上,撞碎成一片圆密的水珠。程程饮罢热茶,才接起办公室的座机。 今日风来馆原本应有她的一席之地,她借故缺席,绝非怯战退缩,她就是想再看看,泰叔能偏心到什么程度。 自从莽村李顺出事,她便立刻调动起自己所有的信息脉去盘查,之所以能赶在警方之前确定邢军的身份,还要归功于她常年浸淫建工集团,内部的那点手段,高启强学得会,她自然也学得会,警方要摆事实讲道理,要按照逻辑链一点点往下盘,程程不用讲理,直接锁定高启强,围绕他搜查一番,结合京海市地下世界最近的生面孔,很快就掌握了邢军。 她先一步抢了信息,将其当做试探的鱼饵,甩给了陈泰。 试探的结果是预料内的失望,时值第一个派去的杀手遭殃,泰叔得知消息后立刻借助现有的局势,先给邢军下了个传话的派单,又紧急找了个业务熟练的境外枪手,他有十足的把握,枪手至少能击杀一人,两个都干掉最好,即便是枪手被捕,建工集团也能够迅速脱钩断尾。 事发突然,情急之下陈泰依旧能做出这样左右不亏的安排,甚至能将时间卡得严丝合缝,也是多年血火淬炼出来的能耐,程程便是不喜他这种手段,也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但是她不服。 泰叔这一举动,除了想除掉黄翠翠这个不安定因素外,还顺手帮高启强擦了屁股。 当然,他在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是不认自己偏心眼的。 “老人话讲,偏疼小的,但这不是在家里。”陈泰的声音经过电波处理,变得有些嘶哑,“这是建工集团。” “我懂,为了建工,都是一家人。” 陈泰的意思很明确,他这回出手相帮,不是偏心高启强,是为了建工集团,如果他的案子爆出来,建工必定丑闻缠身,到时候莽村的项目难道还能拿得下来吗? 程程的意思也很明确,您说的好听,实际就是偏心眼。 姓高的出了事你高举建工大旗,建工出了事你推我进监狱顶罪? 心都偏到姥姥家了。 陈泰看不到程程,但她依旧习惯性摆出笑容:“您突然打过来电话,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程程,莽村的事闹到这个地步,已经过分了,”他停了一会儿,说道,“高启强不在,我现在,旁边没有人。” 程程不言语,笑容落下。 “从出来到现在,你一直忙着,歇一歇吧,我这是为了你好。阿强那边已经不打算追究儿子被绑架的事了,你在我身边搞的小动作,也都算了。” 程程几乎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这句“算了”绝不是用来劝她息事宁人的,而是一下不轻不重的敲打。 他在让她乖一点,跟高启强学学,有劲头往外使,别往自己人身上扎。 “您再这么向着他,真就要养个吕布出来了!”程程缓缓松开手中的紫砂杯,赔笑一声,说道,“您别生气,您既不是丁原,也不是董卓——也不是曹操,您是司马懿,最后的大赢家。” 当年陈泰暗度陈仓,通过和平的掠夺,借着国有资产改组的时机,一举将建工纳入自家名下,天道轮回,她总觉得迟早有一天,会有别人用同样的手段再次夺取建工。 跟司马家族一般,篡人者,人恒篡之。 或许,她就应该直接把一号杀手的消息捅给黄翠翠,而不是七拐八扭地通过陆涛传递给陈金默,让黄翠翠更加直面地感受一下陈泰的恶意,说不定会促使她主动去膈应陈泰呢! 现在的黄翠翠已经够让陈泰膈应了。 打又打不死,杀又杀不掉,京海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整个建工集团,唯一会对黄翠翠有点同情兼好感的,只有陈婷一个。 “在这种地方打滚,如果心里头的底线不守住,人迟早会吞噬,那就废了。”陈婷站在门厅内,竹荫遮蔽,吹来一股土腥植涩气,她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扯下身上披着的西装大衣,盖在了黄翠翠的肩头。 “穿这么少,你不冷吗?” “现在好多了。”她抬脚往外走,手中的雨伞被陈婷半抢半接过去,二人沿着幽静的游廊并肩前行,直到尽头的甬道,她才问出第二句话,“这阵子的事情,你真的不知情吗?” “你要听实话?”陈婷笑了一声,“泰叔的手腕,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李顺被人教唆自杀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陈婷抿唇,狐狸眼睛一翻,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我又不是程程。”

语气透着酸溜溜的味道,仿佛在说,那个高材生,活在衣冠禽兽身边,满口仁义道德,可笑死人了。 “李顺很无辜的。” 陈婷嗤笑一声,也不知是笑李顺,笑世道,还是笑自己,洁白的牙齿一开一合,叹了一句:“谁不无辜。” 尖细的眼尾挑了一下,她驻足,轻轻抚拍黄翠翠的后背,说道:“这回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扑上去,晓晨恐怕要受苦。” “你谢我?我还以为你要恨我救下李青,让他有条命活着,去指认邢军。” “就算为了晓晨,恨谁也不恨你。”她轻松拨开这个话题,不再谈论莽村的事,“等下个月,你的伤养好些,算个好日子,我设宴为你压惊,让晓晨认你做干妈。” 黄翠翠:??? 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呢? “小陆,先送黄小姐回去。” “压惊宴就免了,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她见陈婷痛快应承,看了一眼存在感为负数的陆涛,说道,“把小陆借我一阵子吧,瑶瑶过两天要去北辰区打省联赛,这两天我的胳膊没法开车。” 陈婷的眉头低沉一瞬,那是为了掩压因怀疑和惊讶而瞪圆的眼睛,她狐疑的朝陆涛看了一眼,继而恢复常态。 “行啊,是北辰区那个新修的场馆吧,那可是建工集团的项目,提前预留了空间,打算后年全面上空调设备——瑶瑶那边,具体的赛程怎么安排的?到时候一起去啊!” 都行,无所谓,眼看着就要轮到张家兄弟登台表演了,现在只要调开陆涛,警方那边再加把劲,把大小庆一网捞上来,这条剧情线基本就可以砍掉,06线喜迎提前杀青也说不准呢! 如果事情真如她梦想得那般顺利,今晚也用不着在鸿筠酒店门口蹲守龚开疆了。 她将车停在一个街口之外的地方,自己深藏于阴影下,好不容易等来了酩酊大醉的龚开疆和…… 她放低相机,看着和龚开疆勾肩搭背一起出来的男人,愣怔了几秒。 高启盛呢? 怎么是曹斌?这哥们打哪冒出来的? 曹龚二人早已相识,二者的关系早于高启盛,因此他们的举止行为更加亲密无间,信任有加。 现如今,在高启盛的恶意运作下,已经有了替他同维系保护伞关系的最合适人选——曹斌。 他捧着一只红棕色的皮箱,在龚开疆欲迎还拒中将其送上了轿车,满脸陪笑道:“领导,这是这个月新下的特产,都是自家的玩意儿,不值钱,您别嫌弃!” 龚开疆面色酡红,往车里瞧了一眼,脸上的笑意削减二分,戏谑道:“你最近,跟高家老二走得近,这怎么好的不学,学这些坏的,你这特产也是越来越……” “领导,”曹斌弯下的腰伏得更低,无奈解释道,“最近闹那个什么枪手的案子,据说那把枪就是海关走私进来的,最近查的特别严,等风声过去,都会给您补上的!” “嘿,别提啦!”龚开疆醉醺醺地挥手,往车里指了指,靠在曹斌耳边,声音愈压愈底“近来多事之秋,你们这些生意人,都得小心着点,出了事,谁都不敢作保啊!” “您放心吧,大哥,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东西,您就放心吧!” 黄翠翠目送他们驱车离开,心里只有两个字——离谱。 剧情是在什么时候偏离到这个地步的? 给我玩能量守恒呢?活了一个李青,就得在六年前的剧情线里再扒拉出来一个填补死亡亏空? 俗话说得好,比格静悄悄,必定在作妖。高启盛已经安静了好一阵子,她都以为这孩子已经回心转意在家头悬梁锥刺股地备考,结果转头就玩了一个大的。 即便眼下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表明高启盛冲着可刑可铐的人生道路上策马扬鞭一去不返,但凡事沾上这位全剧公认的阴暗大疯批,谁敢把事态往积极阳光上分析,都是一种罪过。 她单手把车转出来,刚开出一个街区,等路灯的当口,便瞧见转交的巷子里钻出一个女孩子,形单影只地站在街边,左右瞧了瞧过往车辆,才准备往公交车站点走。 过路的鬼火青年远远地瞧着那个粉衣服戴鸭舌帽的女孩,车轮蠢蠢欲动往前滚,人还没到,嘴里已经扬着高声叫起来:“妹妹往哪里去啊?哥——” 后半句话是活生生被一辆黑色奥迪撞飞的,那辆车毫不客气地挤到他们前面,连一声搭讪的招呼都没有,只是摇下了驾驶位的车窗,那粉衣小美女就乐呵呵地绕过车头,钻副驾驶去了。 青年们面面相觑,撇撇嘴又耸耸肩,互相发着关于人生与社会的感慨:

人家有钱公子哥儿把妹,就是这样容易咯! 公子哥儿黄翠翠残了一只手,因此车速稳缓,分出来的注意力用来和孟钰闲聊。 “你跑这边干什么啊?” “去网吧来着,跟李宏伟视频。”孟钰搓了搓手,“白天那么热,晚上这么凉。” 黄翠翠挺了挺腰,示意孟钰从她腰后抽出卷成一团的外套,问道:“为什么要在网吧跟李宏伟视频?” “在家多危险啊!”孟钰披上带着黄翠翠体温的黑色皮衣,大为震惊,“要保护好自己的隐私!你怎么没有点安全意识呢?” 好家伙,有安全意识跑网吧来跟李宏伟开视频网恋??? “刚从李宏伟那边得到消息,莽村的开工许可马上就要批下来了,但是之前李顺出事后,从工地挖出一尊木像,弄得莽村人都不太敢开工,他们现在急着挨家挨户地劝,又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招工。”孟钰掏出一方黑蓝相间的盒子,将眼镜放进去,按压晴明穴,道,“绑架案那天,李青一直在喊补偿款的事,现在外面都在传,他是因为父亲遭受意外受了刺激,莽村拖着迟迟不开工,他们家就拿不到补偿款,爹也白死了。还有说,是补偿款分配不均,他才闹着要开工重分,总之绕不开工程进度的事。” “你说怎么就——当时你在现场吧?可真够巧的,”孟钰忙了一天,疲惫不堪,有些恍惚,“碰上专管规划建设的二处领导亲自去处理补偿合同,给撞上了不说,还把档案袋给撞掉了!这真是……” 这真是巧哥给巧姐送巧克力俩人约好在乞巧节这天一起玩七巧板,全他爹的巧到一块去了! 她当时就蹲在树上,目睹全程,冥思苦想也想不通,那李青挟持高晓晨是往西南的方向逃窜的,秦谨从村政府出来应该往东南走上大道,俩人怎么撞一起去了? 偏巧她手里还拿着补偿款的合同原件,那日下了那么大的雨,迫使她要高声喊出补偿款的事,把李青那脆弱的神经拉出来重新刺激一通。 真巧,可又巧得挑不出错理。 “秦处长做事稳重,半点错都挑不出。”王秘端起茶壶,亲自为她斟茶,“凭秦处的本事,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是只有早,没有晚的。” “都要靠领导栽培,如果不是赵市长,哪有我的今天。”秦谨半起身接茶,看了一眼时钟,试探着问道,“王秘今天怎么不是同赵市长一起来的?” “领导家里有些事,稍微处理一下,马上就到,今天是特地单请小秦处长,领导很重视的。” 他笼统地说了一嘴,半点不多透露,转而提起莽村事务:“我听说,因为那尊木像的事,莽村本地的青壮年都不敢开工吗?” “是,老主任已经讲过了,但是除了一些年轻后生,其他人心里多少都有负担。”秦谨道,“临江省重供奉,莽村更是如此,我听了点风声,老主任好像要请大师去破个灾,冲一下。” “这群人,”王良咽下口中的香茗,微微皱眉,“还不够现眼的。” 又招风又整景,莽村工程本就是重中之重,现在因为这些事已经很惹人眼球了,要是村政府带头举办封建迷信活动,再招来上峰的目光,那领导的腰包还怎么充盈起来? 可那尊木像的来源实在无处探查,心里都怀疑是高启强搞的鬼,但这事儿做得隐蔽阴损,一时间根本查不出头绪。 警队里没有一个得力助手,真是不好办啊。 “我们作为无神论者,要引导百姓相信科学,破除封建迷信。”王良对此也只有一个缓敌之技,“在反迷信这件事上,还要宣传部门出一下力气啊,你的老同学是不是,有在宣传部工作的?” “有的。”秦谨道,“不过他们最近配合海关,正在做反走私的相关工作,一时间可能抽不出太多精力。” “是这样——”王秘若有所思道,“我记得研究室有位笔杆子,章写的不错,叫什么……谭,谭——” “谭思言。” 黄翠翠蜷缩在花布沙发里,对私人茶苑一连几日的推杯换盏一无所知。 电视机里传出热闹的嬉笑声,辅以搞怪的特效音,上演着一处处滑稽剧目,陈金默坐在一边,他对这些疯子卖傻的戏码不感冒,权当听个背景音,修长的手指盘在橙子上,一下一下撕开,汁雾散在空气里,一股酸甜清香瞬间弥散。 瑶瑶散着及腰长发,两只脚拍了拍温凉的水,也不擦净,翘着脚将小腿蹭在黄翠翠怀里,嘻嘻哈哈地耍赖:“妈妈,你看!” 她绷紧脚背,使得小腿膨出分明的肌肉线条,瑶瑶开心道:“我跟爸爸一样强壮!” 黄翠翠看她臭美那样子,抬

手将她的脚拍下去,闲聊道:“你最近一直加训吗?累不累啊宝宝?” “不累,一点也不累!妈妈,决赛那天,你和爸爸都来吧?” “去,你婷婷阿姨也要去,还有高晓晨,也闲不住,求了半天把周六的家教课取消了,到时候也去。” “呃!”黄瑶的兴奋劲在听到高晓晨这个名字时忽然衰落,黄翠翠见状,想到原剧情俩人的关系,不由得紧张道,“这么了?你们俩……” 陈金默剥好橙子,正片片分瓣,接着话就要告发:“这事忘了跟你说,之前他们两个偷着跑去——” “没有的事,没有!”瑶瑶急忙澄清,疯狂摇头,“爸爸,你可别瞎说!你要瞎说,那……我也瞎说!” 瑶瑶对着陈金默挤眉弄眼,无声威胁。 陈金默在一边笑,眼纹深深地挤在一起,眸中透着光,他故意放慢语速:“你不是带着人家,偷偷去,白——” 一个字音刚出来,黄翠翠就见瑶瑶瞬间变脸,踩着湿漉漉的拖鞋站起来,一身浩然正气带路党的做派:“妈妈,您往这边走,我爸的私房——” “瑶瑶,瑶瑶——瑶瑶!”陈金默的声音都走了腔调,原剧里连噶八个人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紧张过,“这个……咳咳!” “嘿!”瑶瑶大获全胜,端走了洗脚水,开心道,“我去洗头啦!” 父女两个心照不宣,只留一个摸不着头脑的黄翠翠。 她正了正左肩的绷带,靠在沙发里,看看陈金默,听听卫生间的水流声。 然后踹了陈金默一脚。 “干嘛?” 她朝着他手里的橙子努努嘴,霸道不讲理:“剥完了?给我吃!” 陈金默递过去,她也不接,昂着头道:“你喂我啊。” 她低颌咬住送到嘴边的橙子,一下一下地压下去,陈金默感到一股迫沉的力笼罩在他的手腕上,黄翠翠的牙齿一寸寸咬开橙肉,每一次逼近都使他一寸寸地坠下腕子。 淡黄而甜腻的橙子汁水从她的唇上滴落,填满了陈金默的指甲缝隙,而后满满地溢出来,顺沿指缝缓缓流下,遗留一道晶莹的黏痕。 她将橙子吞下去,却不停止追啃的动作,平利的牙齿顺势咬住了陈金默的指骨关节,齿尖凿入他粗糙的手指皮肤上,硬是在上面留下几道参差的暗红切痕。 黄翠翠这一口咬得深,他的骨头钝痛不已,陈金默一动不动,看着她咬自己的手指发狠。 她松了口,仰着脸,双眼笑成两道月牙,抬着下巴问:“你最近做什么坏事了?” 陈金默的手指颤动了一下,说道:“不算。” “这是什么回答?”她还要再追问,被卫生间的呼救声给吸引过去。 瑶瑶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妈妈!洗发水进我眼睛里啦!你快来!救命呀——!” “晚上再跟你算账!” 陈金默不做声,看着她的背影隐在卫生间门后,低头看了看指头上的齿痕和橙汁,抬手吹了吹伤处,继而将其纳入唇间。 他用柔软的舌尖填充咬痕凹槽,四周仔细描摹舔舐过,甘甜的橙汁沁人心脾,在他的味蕾上炸开,这股纯天然的果香涤净了一切压力,他沉沉叹了口气,靠在沙发里,听着电视里的吵闹,等她来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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