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孟钰和安欣合力推过去的,俩人一人一巴掌,配合得默契十足。 踉跄之下怕撞到孟德海,万一给老人家推地上再挨一顿讹,得不偿失,因此她本能地挥了下手臂保持平衡。 千不该万不该,她就不该尊老,胳膊不伸那一下,也不至于让孟德海一把薅住胳膊,跟拖狗一样往山上拖。 “等一下!我的鞋!” 孟德海的掌力要比孟钰厚壮,钳住她的臂弯关节位置不撒手,老爷子肺活量惊人,一边爬山,还能一边念叨:“年纪轻轻,身板又不弱,爬个山吱哇乱叫,像什么样子?” 像活不起的样子。 她另一只手臂勾住路过的松树不撒手,蹲在树枝上嗑松仁的松鼠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好奇地瞧着树下两脚无毛猴子出洋相。 “孟记,真爬不动了,最近休息不好,再爬就要猝死了!” “到前面休息。”孟德海将她从树干上一块一块掰下来,打包运去了下一个凉亭。 她趴在围栏边,气都没喘匀,就嗅到了孟德海开始散发政客味道。 只是这个味道有些变质,从冠冕堂皇的诘问,变成了开门见山的婉责,导致他说话时,显得有些奸诈狡黠:“威胁国家公职人员,胆量见长啊,知不知道,你已经构成了犯罪。” “可是,孟记现在行事,不能只看黑白了嘛?您想拉拢龚开疆,我不过是恰好给您送了把柄,再说了,我相信,即便我手里没有龚区长违纪的照片,您也不会对李队长坐视不管的。” 秉承“天塌下来个头高的顶着”这一普世真理,她将孟德海努力捧高,万一哪天龚开疆暴雷,就全靠他站在前面迎接风雨了。 “少来。”孟德海不吃她这套,这种小把戏他见得多了,如今龚开疆的事只在内部小范围提出批评警告,从规则上说,虽不能算孟德海包庇,但若真的较起真来,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理,就是擦着纪律的边走过去。 “孟记找我来,是兴师问罪的?”她终于把这口气喘匀,说道,“您日理万机,位高权重,有的是人排队陪您爬山,这个……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啊,哈哈。” “站住,回来。”孟德海的脸色阴肃下来,“自从你回京海,这是你我头一次见面吧,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他说道:“好,你既然不想说,那就写一写吧,我要求也不多,这半个月来你做过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写下来。” 她左右环视,满腹犹疑:“我写……在这里?写什么?” 孟德海给她圈定了范围:“写,你和赵立冬等人近来的交往。” 她干笑两声,道:“我没有纸。” “来,我有。”孟德海从运动外套的兜里掏出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开扉页,内里夹着公纸,顶头还有红色的单位抬头,“用这个写。” 黄翠翠边说,边往后退,阔开视角,准备翻栏杆跑路:“没笔啊。” “我有笔。”孟德海又掏出一只带有磨痕的钢笔,上前一步拍在笔记本上。 “没桌子……” 孟德海修养极佳,即便是微愠,也没过多表现在脸上。 但语气出卖了他的脾气:“蹲地上写!”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他摆出大家长的做派,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怕你失了本心,你六年前给我寄的明信片,我还留着,那上面的话,希望你能记得。” “还有,你与建工集团,尤其是与高启强之间的关系,需要重新权衡。” “这也是为了我好?” “我不杀伯仁,”孟德海在明确地点名之后,重新回归了朦胧的政客话术,“也不愿伯仁因我而死。” “我不是周伯仁,您也不应当是王茂弘。” “我怕的是误伤。” 她蹙额思考,误伤这个词有些蹊跷。 哪里有什么误伤?那都是长久积攒下的不满、权衡之下的利益切割,以及心照不宣的各怀鬼胎所孕育出的恶意而已。 说白了,都是各自自找的嘛。 “那您的意思是……懂了,”她掀开迷雾笼罩的棋盘,“孟记看重他,” 他要拿高启强做刀,与赵立冬拼争,可人家凭什么死心塌地与孟德海保持统一战线呢?靠项目吗?那要开出一个他永远也无法拒绝的价码才行。 孟德海静观其变,正在寻找时机,甚至需要黄翠翠从中搅合,帮他创造一个时机。 “孟记,”她收敛笑容,道,“想必您一直想不通,我一个平民百姓,为什么非要跟市里的领导过不去,我可以一走了之,离开京
海,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不需要在这里耗着。” 她没有刻意组织语言,脱口便道:“我吃过他们的亏,由此知道,离开了临江省,各个地方都有这样会让百姓吃大亏的人,吃了亏,丧了命也没处说理,这些年我睡不好,总会惦记着一些事,想着一些已经死去的,以及正在死去的人,我想为死去的人讨个说法,想为正在死去的人另寻他路。” “不要去想已经逝去的人,要——”孟德海指了指前路,“向前看。” “我会想起曹闯,向前看的时候,我看到安欣和李响;我也会想起徐江,向前看的时候,我看到徐雷,”她顿了顿,道,“我想起我自己,我将看到我的女儿。过去与未来首尾相衔,从来都没有抛弃一头,只看另一头的道理。您应该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 赵立冬的位置,即便换了个人,只要操弄权术的手段不变,便总会有不肯下跪的刁民和犟驴跳起来,搅闹个天翻地覆。 “这种想法,有些过于极端。” “我可以很温柔的,孟局长,”她将笔记本合上,交还给孟德海,“您要是真的为了我好,等哪天,有了第三方的见证,我会老老实实地坐着,将我与赵立冬集团所有的事情,一一交代。” “好啊,”孟德海接回笔记本,叹了一句,“你这是不信任我啦!” 她面刺领导之过:“老狐狸,不敢信” 孟德海听见了,字正腔圆回她一句:“小混蛋,信不得。” 她双手收进衣兜,顺其自然地昧下孟德海的英雄钢笔,抬头看着将盛的太阳,道:“没别的事,我走啦。” “等等,还有人想见你。” 她听见孟德海的声音向相反飘去,转眼一瞧,孟钰站在高处的台阶上等待。 “这有什么……” 话没说完,她就被孟德海甩进了孟钰的怀里。 孟钰生怕她跑了,抓了人立刻抬脚上山。 “真的,早知道是这样悲惨的命运,我就不该听了你的鬼话上山。” 她扶树喘气,孟钰也没好到哪去,但她很有劲头,一手掐腰,嘴上不停:“你别想着跑啊,下面,我爸,守着呢!” 黄翠翠抬头,戴上痛苦面具:“你又是什么事啊?” “哎!”孟钰干脆蹲在她身边,确定四周没有包括孟德海或安欣在内的可疑人影后,低着声音道,“龚区长的那些照片,是你自己拍的?” “啊?” “别装傻充愣,我知道,你给我爸送了点龚区长的东西,”孟钰挪挪鞋底,离她更近些,便于窃窃私语一些阴谋交易,她目光下沉,不经意间瞥到黄翠翠的皮肤,眼中顿时多了许多疑问,“咦?你怎么……” 孟钰抓过她的手,掀开衣袖,又激起了她更大的怀疑,她伸手去扯拽黄翠翠的衣领,被对方慌忙捂胸避开。 “干嘛呢?直接上手摸啊?” “你的伤呢?你之前在北辰区体育馆那边,受过袭击吗?伤呢?全好啦?!” “没好呢!”她大言不惭,“知道我有伤在身,你还那么粗鲁!” “这不是看你活蹦乱跳的,一时忘了嘛。”孟钰又往她身边贴了贴,笑嘻嘻道,“距离你发照片可过了好一阵子,知道为什么直到今天,我爸才找你吗?” 孟钰言简意赅:“我把之前拍到的龚开疆醉态视频,发给我爸了。” 黄翠翠这回是真的目瞪口呆。 有些东西是一次性的,一旦暴露,就失去了它原本的威力和效用,孟钰手里就这么点东西,竟然在这个时间拿了出来。 原本孟德海并不打算提李响出头遮掩,他觉得这样做过于冒险,想把龚开疆的照片藏匿下来,权当不知情,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黄翠翠公开照片而已,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严重的威胁。 孟德海完全可以根据公布龚开疆违纪后的社会舆论,来选择是拉拢他,还是拿他祭旗。 最严重的后果,他只承担一个领导失误的罪名,可就连这点罪,孟德海也能轻易推得一干二净。 孟钰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要是一点官场逻辑都不通,才是天方夜谭,即便不知细枝末节的内情,从大方向也能瞧出一二。 她不好对父亲的行为过多横加干涉,但她总有自己的能耐,巧妙地推一把。 推动事件发展的第二把柴,就是孟钰帮忙填的。 孟德海发现女儿也掺和其中,便再也坐不住了,先是为了女儿,然后为了自己,最后才能为了李响,出来说话。 “你……”黄翠翠想通其中关节,直接双手抱拳,
“谢谢,真的,谢谢!没事,就龚开疆那个德行,以后还得犯事,下次我一定通知你,咱们再录两个硬盘的证据!” “这个太远了,另算,就说眼下的,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怎么谢我?” “我……请你吃顿饭?” “饭就算了,我最近忙,没空。” “那你打算怎么着啊?” 孟钰渐渐引着她上钩:“李宏伟被抓那天晚上,我在梦缘酒吧外面看见你了,你当时在李宏伟的车子旁边,还跟另一个女人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黄翠翠浑身冒冷气,飞速回忆着当日的情况。 当天老默失联,她通过贺小燕那边卖酒女郎的情报,过去碰运气,才按下了他。 那个打招呼的,是贺小燕? “我就不管你去梦缘酒吧干嘛了,就问一句话,那个是你线人吗?”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要有出色的情报嗅觉,孟钰闻了一圈,觉得黄翠翠身上的味道最重,“你手里的消息太多太杂了,我不信你一个人你能跟得住这么多。” “我说的没错吧!她是你的线人。”孟钰言辞凿凿,继而微微兴奋,“我那天晚上跟她撞了个正脸,你这个线人长得蛮漂亮噢!” 不知道为什么,黄翠翠觉得孟钰这句话的语气和内容,都特别熟悉。 “龚开疆,和梦缘酒吧的事,我都算帮你忙了,你是不是得好好谢我啊?”孟钰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耶,“你能不能把你那个线人,给我介绍一下?你,那个什么,你把她电话号给我呗?” 黄翠翠:…… 瞧瞧这语气,这神态,跟杨健管安欣要孟钰电话号的时候,如出一辙啊! 你们不要在这方面有夫妻相啊! “我是花钱买情报的,再说了,我们……这个职业圈子啊,你,你可能不太适合……” “你先给我呀!”孟钰激动地往她身边挤,差点给她推地上,“你放心,我绝对会保住信息源的安全,你不信我啊?” “我信,你的职业素养没的说,我是怕,”黄翠翠用她爹的话来对付她,“怕误伤。” 没能和孟钰达成双赢交易的后果就是,她被孟钰毫不留情地推给了上层台阶的安欣。 “你们一家三口——”黄翠翠惨遭安欣拖跑上山,只留下不忍卒听的哀嚎,“拿我当接力棒呢?” 她爬到顶峰,无暇观览京海市青华区的俯视风光,算计着尸体差不多已经刷新了,将何庆伟麾下雇佣的团伙线索交给安欣。 “这是其中一个人的手机号码,领头的女人如果没说谎,她有家有室的,不难找,不过我对通过何庆伟牵扯出赵立冬,不抱有希望。”她说道,“六年前的赵镇江到现在都不敢开口,他忌惮的难道只是一个赵立冬吗?” 他怕的是赵立冬上面的人,乃至一整个系统。 “还有啊,”她反客为主,在安欣出言质问之前,先开口,“为什么要放了李宏伟啊?就算毒品的事情抓不到实证,那他之前撺掇人告我故意伤害,算不算诽谤啊?” “你们属于互殴吧,”安欣道,“这件事边界模糊,民不告,官不究,他们那边不告了,你要告吗?” “我告呀!” “那行,”他欣然伸手,说着就要抓人,“跟我回局里告去。 “算了算了!我不告了!”她改口道,“阿成那边还不信任我,要是任务失败……稍等。” 她在掏手机的同时,安欣的兜里也发出响动,二人抬头,彼此对视一眼。 他一语中的:“是高启强给你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