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顷,夜哲萎靡的眼神跟随伙计不断呈送上的席面而变得益发闪亮,堪比夜间烛火。 眼巴巴瞅着美味佳肴一道道布在食案上,他耸动着鼻尖,贪婪地嗅闻着浓郁香气,不禁吞了吞口水,摸来一副筷箸默默展开抢食的攻势。 “且再耐心等一等。”楚黛按住他的肩,叫停其即将施展开的粗鲁动作,对绢纱屏风那侧正熟练操刀剖烤羊的伙计吩咐道:“今儿留下半扇羊,剩余的按照老规矩办。” 伙计应喏,手下锐利的刀锋剖开了烤羊鼓鼓囊囊的腹部,有条不紊地从羊腹里取出用荷叶包裹的三只烤鹅。 转手换了把粗大锋利的刀斩断羊头,沿着羊身横着切开整扇羊,两边切开的份量不多不少,比例恰到好处。 一边的羊身切成数段置于盘中奉上食案,另一边的羊身则由伙计装入布袋带了出去。 之后,操刀的伙计扒开荷叶,换上一把细窄的刀剖开静置许久的烤鹅鹅腹,露出浸过五味的糯米,将鹅肉细致切成薄片装盘点缀,鹅肉与羊肉香喷喷的味道弥散于屋中,色、香、味俱全委实引人垂涎欲滴。 因平白失去半扇烤羊,夜哲眸底流露出不舍与费解,“为何要拿走半扇羊,究竟是什么老规矩?”闷闷地舀了勺鹅腹里的糯米细细咀嚼,眼睛兀然一亮。 真好吃啊! “此道菜肴名唤浑羊殁忽,做法是把整扇羊烤熟后弃掉,仅食用羊腹中的鹅。”冰嫣详细解释道:“娘子是怕夜护卫不够吃,令伙计留下半扇羊,至于老规矩则是将本该弃掉的羊分送给别人。” 她倒有善心。 夜哲了然地笑了笑,提筷夹起一片泛着剔透光泽的鱼片观察,他发现鱼片的形状大小和薄厚都所差无几,像是一个模子里片出来似的,庖子的刀功极为到家。 正待送入口,斜下里却被一双横出的筷箸制住,他无奈问道:“有事?” “此菜唤作金齑玉脍,饰盘的芳香花穗为香柔花,切成细片的生鱼片乃是鲜嫩鲈鱼同香柔花叶搅拌,须以金齑等佐料配之,方可品到真正的滋味。” 楚黛舀了半匙蒟酱配白梅、金橙丝蘸食,指着并排罗列的多个小瓷碗,“多种酱料供君选择。” 依言,他夹起生鱼片蘸食酱料细嚼慢咽,辛辣鲜嫩的鱼片果真越嚼越美味,接连吃掉好几片,还拉着楚黛让她介绍全部的菜肴,直讲解得口干舌燥连番饮茶方作罢。 其筷箸席卷之处,盘盏洁净如新。 楚黛捧着茶瓯,暗暗心惊,一向平淡的神色微诧,忍不住咂舌:“你究竟有多久没吃饭?” 自从他来府上,琼琚斋的小厨房每日需用的食材量整整翻了五倍,一个人吃掉那么多的东西犹觉不饱腹,食量忒恐怖。 “打修炼辟谷之术后,约莫有……”夜哲油汪汪的嘴巴里啃着只羊腿,用手比划出个五。 “五年?” 他摇头。 “五十年?” 他再摇头。 “五百年?” 夜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解决掉羊腿,忙不迭颔首,拾筷夹起光明虾炙,囫囵道:“修炼辟谷之术时我并未彻底不食,只每日偷偷寻些吃食充饥。” 对于由衷热爱美食也离不开食物的夜哲来讲,偶尔瞄见湖中蓄养的龙鲤抑或花园里的仙鹤白鹭,常深情注视着它们。 导致被觊觎的动物一见他来,纷纷开启抽搐、撞墙、抓挠等自虐症状,急切地表达出‘我有病你若吃我,你也会染病’的意思。 所以,黑暗的贼手伸向了隔壁仙山,这才是仙山中飞禽走兽因何剧减的缘故,亦是隔壁仙山山主因何每日垂泪的缘由。 晌午的暖阳斜透过窗棂,挥洒下薄薄的光辉,夜哲眨着双潋滟乌眸,歪头咀嚼饭菜的腮帮微鼓,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好似一只圆胖可爱的贪吃小鹦鹉,使人产生一种去揉捏他脸的冲动。 旁观的楚黛心有点痒,不知不觉探出手,然而像是意识到自己此举的不妥之处,悬于半空的手臂兀然一僵,懊恼地蹙了眉,随意拿起一碗鸭脚羹塞到他手心,咳了一咳,掩饰住自己的异样,揶揄道:“方才你还牺牲色相帮胡饼摊老板卖胡饼,以期得几个胡饼做酬劳,现在倒吃起这精致佳肴来,不得不叹一叹这世事说变就变。” 一口气喝完鸭脚羹,夜哲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浑圆的肚子,斜靠椅背连打几个饱嗝:“咯,老板说吃胡饼得给钱,我没有才那么做。” 冰嫣同雪嫣抿嘴忍笑,接收到主子的目光,瞬间了悟其意,从各自腰间取下承露囊搁到食案上。 “往后的银钱若不够用,只管朝她们要。” 钱仿佛在楚黛眼底是一团云
烟,不在意的很。 默默收好承露囊,夜哲用袖子抹了抹油腻腻的嘴,挠挠头,迟疑道:“怎么感觉,我像是凡界那种吃软饭的人呢?” 住女人的房子吃女人的东西用女人的钱,样样倚靠女人来过活…… 他嗫嚅道:“原以为你会讲‘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道理,教我去学习赚钱的方法。” “唔,很有志气的想法。”楚黛十分赞赏他的气节,“不过我确实没有讲授大道理的念头,着实自愧弗如,你眼下可以回到胡饼摊子接着卖胡饼,最后享受得来的硕果。”她笑着指向他袖中的承露囊,“雪嫣,把钱都拿回来,我们要让夜护卫自力更生,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夜哲揽紧袖口,谄媚道:“不……不必,我觉得软饭是可以适当吃上一吃,更有益脾胃的消化,更健康!” 楚黛忧心忡忡,“只怕你吃不惯软饭。” “绝对不会!我平生最爱吃软饭,焉有吃不惯之理。” “既如此,我便安心了。” 他袖上一块锃亮的油渍明晃晃扎进楚黛目中,令素有洁癖的她嫌恶地拧了眉,耐着性子递他一条丝帕,殷殷叮嘱:“你记住以后用完馔肴用丝帕擦嘴,千万别用袖子,很不雅。”说罢,撇眼看向其他地方,求个眼不见心为净。 至于吗…… 夜哲哼了声,依言拿丝帕擦完嘴,旋即团了个团塞进袖子里。 怎么摊上个不讲究洁净的白泽。 为追悼自己皱皱巴巴的丝帕,楚黛抬手自斟两杯酒,顺手递给对面的夜哲一杯。 轻晃酒杯,微嗅酒香,她渐渐颦眉,面色不虞。 “啧,这酒真香醇!”夜哲意犹未尽地舔舔唇,真是好酒。 “这叫真不错?看来夜护卫的品位有待提升。”楚黛面无表情地泼掉杯内酒水,嗤之以鼻。 “《齐民要术》有云:酒一斗,胡椒六十枚,干姜一分,鸡舌香一分,荜拨六枚,下簁,绢囊盛,内酒中。一宿,蜜一升和之。方为和酒!醉仙居所酿的酒少荜拨二枚且勾兑大量井水,焉能称之为和酒?是假酒才对!” 她拂袖,将青瓷酒壶一下子扫到地上,冷眼看着酒壶碎裂淌出一大滩酒水,红唇微启:“有辱佳酿。” “我的酒——”夜哲惊呼,痛心疾首捶着胸口,万分心疼那壶和酒白白失掉,语含悲愤:“你还没尝一口,怎就知晓少荜拨二枚勾兑大量井水!” 此时,雪嫣掩嘴笑了笑,拖长尾音嘁了一声,口吻骄傲:“我家娘子自小熟知各类酒,只需微嗅即能辨出是何种酒同纯度及其酿造材料,而且也没有我家娘子酿不出的酒。” 她言之凿凿眉飞色舞的小模样,惹来夜哲的狐疑,“讲得真够玄乎,谁知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暂且不论真假,我这就带你去一处喝酒的好地方,相信喝过那儿的酒,你大概会醉在酒缸里头。” 楚黛托腮,笑容真诚无害,一双美目弯弯,哄得夜哲傻愣愣一口答应下来。 直至坐上马车,某人才回神,僵硬撇过头,支支吾吾道:“我、我突然不想去了。” 早已摸透他外表假正经,内里吃货真本性的楚黛,循循善诱道:“俗语有云: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在国公府的这段时间,吃穿住行样样皆是我着人安排,诚然我并非是个图回报的人,但在我需要你之时,你也应该偶尔结草衔环来报答报答我。”含笑的眉眼微敛,肃容正色道:“况喝个酒也不是劳什子伤天害理之事,焉有不应承之理?” 夜哲:“……”我竟无法拒绝。 天际浅金色的日光勾勒广袤云海,播撒下炙热光芒,青灰石墙长着厚厚苔藓,老旧的石板路裂痕斑斑冒出几棵绿茵茵的野草顽强生长,两株树龄不知几何的浓翠绿柳,矗立在巷口荡迭着晃摆枝条,拂动涛涛绿浪。 拐入一条长长的小巷子,迎面阵阵佳酿醇香顺沿帷幔的缝隙钻进车内,伴随着愈发醇厚的酒香,马车驶停于一座竹楼前,车夫放下脚凳恭立一侧。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自帷幔中探出握住车轼,手掌使劲攥着直至骨节紧绷泛白,像是承受千钧的压力,帷幔后露出夜哲一张苍白的俊脸,他薄唇微抖,语调沙哑:“我……再也不要坐马车!”手扒着车轼双股颤颤地爬下马车,扶着石墙狠命干呕,一副欲吐不吐的窘样,惹来车夫同情的目光。 “夜护卫要不要喝点水压一压。” “谢谢,呕……不用,我怕喝完之后就更控制不住想吐的欲望,呕——” 楚黛下马车后并未多加理睬他,素手拢一拢鬓发,挽上帔帛,率先步入竹楼内,可怜夜哲有气无力缀于她身后,凄凄惨惨发出哀叫:“你慢点,照顾照
顾我好不好。” 进竹楼后,便见得正对厅堂的门楣高悬一块匾额,上兰陵酒坊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 室中间,几丛矮竹倚着圈由灵璧石堆叠的小池畔,盎然生长。 池中央竖着块垂绕丝萝的一人高湖石,上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水中还饲着水草并几尾锦鲤。 面朝小池的墙壁上挂着幅笔恣墨纵意蕴悠远的画作,并一串质朴的铜铃,旁侧紧挨着一列陈设酒坛的高架子,上面摆满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瓶,有一位灰衫少年正满头大汗的忙碌着,侧首瞅见四人到来,咧嘴一笑:“干娘在里间呢。” 楚黛微笑颔首:“嗯,今儿带了你最爱的单笼金乳酥,待会可要多吃些。” 少年爽朗应下。 掀帘踏进里间,一股怡人心肺的淡淡果香萦绕鼻腔,使夜哲松了松紧皱的眉,混沌的灵台得以恢复清明,再无晕车的恶心感,褪去一身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精神重新恢复抖擞状态。 视野中,一抹素白窈窕的丽影正背对四人,摆弄长案上的一列酒坛,对方听见响动,踅身捧着个白瓷酒坛,笑吟吟道:“来得倒挺是时候,快尝尝这新出窖的土窟春。” 那名女子年岁约莫三十,一张妙容格外秀美,脸颊白嫩得似能吹弹可破,与楚黛比肩对立丝毫不逊色。而眉间一点朱砂,更将盈盈双眸渲染得清婉深邃,似堪透人世百态,内里积淀的平和让人一望便觉心神宁静,不骄不躁。 “咦,这位郎君是?”女子在睇见夜哲时表情颇显讶异,眸底掠过一缕兴味,偏着身促狭的跟楚黛比出个口型:是你意中人。 没个正经! 楚黛怒瞋她一眼,射出冰冷的眼刀子,为二人互相介绍:“他叫夜哲是我新收的随侍,这位是兰陵酒坊的老板荆娘。” “荆娘安好。” “你也安好。在兰陵酒坊里不必拘泥劳什子礼数,放开自个儿的性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来来,一起尝尝新出窖的土窟春。” 荆娘热情地招呼四人落座,冰嫣雪嫣不敢和主子同席,便坐到另一张食案上,见荆娘亲自拍开酒坛的封泥,斟满每人的酒杯,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