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被缠上的第十八夜】

【被缠上的第十八天】 赵乐俪最初的反应,是不相信的。 她前夜已然与谢圭璋撂下硬话,今昼亦是也留下了信,阐述清楚原委,循理而言,话都讲至这个境地,他也不太可能再管她。 更何况,她昨夜也听到百鬼阁阁主说,谢圭璋的职责是暗渡她离开东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义务保护她。此外,他亦是有其他委托在身,当下如何可能会去护国公府找她? 岑姨娘鬓发散乱,满面泪痕,赵芷则是噤若寒蝉,颤颤瑟瑟,俨若风中零落的筛糠,似乎真正遭受前所未有的灾厄一般。 母女二人狼狈,惊惶之色溢于言表,丝毫不像是装出来的。 赵乐俪逾窗而逃,本是打算乘乱离去,与玄衣客一晤,好即刻出城,但谢圭璋如今出现在护国公府,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心中怀有一丝揣测,赵乐俪跟随她们二人,速速赶至花厅。 仅凝一眼,赵乐俪心内翻腾不已,悉身陷入一番震骇之中。 偌大的花厅之中,铺着蛮毯的花岗石地上,横七竖八瘫倒着侍卫的尸首,他们脖颈之上皆有一道淋漓的血痕,可以看出是一刀毙命,空气里,充溢着一阵浓稠呛鼻的血腥气息。 不消说,整座护国公府的内在秩序,已经瘫痪了。 赵乐俪敛声屏息,视线顺着遍地狼藉,缓缓横掠而去,只见父亲赵闵狼狈地跪伏于地,涕泗覆面,行相形如犬彘一般,头顶上嵌玉紫绦官弁歪斜在一侧,那一身新裁的端整华贵的襴袍,在挣扎与妥协之中变得欹斜不整,添了诸多凌乱的折痕与豁口。 面对惊厥人寰的巨大变故,饶是素来澹泊守静的赵乐俪,目睹此状,亦是心神悚撼,有些无措。 不过,她的心中,倒没有多少难过的成分。 赵乐俪定了定神,目色怔怔然地扫视过赵闵,眸色渐凝,定格在那一道玄衣朱带的修长身影之上。 谢圭璋眼尾蘸染着一抹胭脂色的薄红,鸦黑乌浓的睫羽之下,邃深的眸瞳之中,弑意汹汹,唇畔色泽几如稠血,笑意阴鸷而狠戾,几无温度可言。 他执着一柄陌刀,抵在赵闵的脖颈之上,动作像是在丈量刀俎之上的鱼肉。 纵使花厅内摆置着数座炭盆,盆内银霜碳炙烤正烈,赵乐俪亦是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岑氏急声饮泣道:“大、大小姐我给请过来了,求求你,放了老爷!——” 这一声,屋内两道视线,伴随着不同的重量,纷纷聚焦于赵乐俪的周身。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赵乐俪与谢圭璋的眼神对契上了,恍若静水遇上了深潭,激出一丝隐微的波澜。 谢圭璋滔天汹涌的弑意,在注视女郎的那一刻,减淡了几分。 赵乐俪仍旧穿着白昼时的雪缎襦裙,绾着低调的单螺髻,比起平时的柔弱憨居,此刻添了一点沉敛柔韧,左掌执着青玉短剑的剑鞘,静水一般的深眸,浮泛点潋滟。 赵闵这时候,也看到了大女儿,如遇到了救命稻草,开始奋力挣扎,面容上惧愤交加,质询道:“赵乐俪,谢圭璋可是你请来的?!还不快命令他放了我!” 赵闵的口吻,掺杂着央求与愤慨,但话辞是刻薄而恶劣的,仿佛他自己今朝所遭受到的一切,悉数归咎于赵乐俪。 假令赵乐俪不曾委身于谢魔头,谢魔头又怎么心甘情愿为了救她,而屠遍护国公府,在此地大开杀戒! 父女之间,畴昔刻意维持的温情,早已烟消云散,俨然是撕破了脸。 赵乐俪闻罢,整一颗心,在一寸一寸地沉下去,从她嫁至东宫,归回府邸讨问真相,自始至终,赵闵对她真的毫无半丝半毫的愧意。 他仍旧如此刚愎,坚称自己是对的,甚至是,坚称自己的认知是对的。 因受冤而潜生的委屈、折辱等诸多思绪,在赵乐俪心中急遽地翻覆着。 赵闵在半丈之外的地方,喋喋指责她的不孝与恶逆。 这厢,谢圭璋眸底霾意渐深,弑气深郁,将刀朝下一送,锋锐殷亮的刀刃戳在赵闵的右手腕骨处,赵闵疼得「嗷」了一声,整条手臂被摧残得严重变形,这般一来,他的右手算是落个半残,庶几是不能写章了。 对于进士出身的士而言,这一只写的手,无异于是至关重要的命根子,谢圭璋不打算弑害他,而是阉割他发展官途的权利。 士不能做章,这是何其折辱的事! 谢圭璋将陌刀重新抽去,带出了一阵稠血,冷白的峻容之上,点点血渍描摹在眼尾和嘴唇上,衬得他相容鬼魅而秾纤:“阿俪并未请我,是我自己来找她的。”

赵闵疼得庶几要昏厥过去,当下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再多说一些不当说的,谢魔头就会将他整个右胳膊都削下来。 岑氏真怕赵闵会死,忙不迭苦苦相劝赵乐俪,梨花带雨地道:“大小姐,求求你,看在这么多年父女一场,你就放过你父亲罢……” 赵乐俪似乎是听到了一桩颇为可笑的事体,柔和的眉眸陡地掀起了一丝锋芒,重复了一回岑氏的话:“我放过他?”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目色在赵闵和岑氏之间来回逡巡:“你们当初将我放养至姑苏,可有问过我什么感受?数日前,逼我嫁至东宫,你们可有过问我的意见?太子府少詹士对我生出杀心,我好不容易脱身逃回来,不愿意再嫁,你们又是如何对待我的呢? “这十七年以来,你们有放过我吗?“ 女郎眸色敞亮而清透,问话犀利且沉笃,一连串反问,犹若木楔,直直钉入听者的心,远比赵闵此前的詈骂要惊憾肺腑。 此又像是数道耳刮子,掴在赵闵和岑氏的面容上,二人齐齐呆滞住了,谁能料知到,平素温婉如水的大小姐,倏然之间,气质如此锋锐而凛冽。 岑氏心中发虚,因为赵乐俪所言句句在理,她本想使用苦情计,但囿于谢圭璋在场——这个毁天灭地的邪魔,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杀器,根本不会因为她们母女俩卖惨,而施舍慈悲。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只好拽着赵芷,以额叩地,连连在地上求饶,额角都叩出一丝显著的血渍和淤青。 赵乐俪冷眼看着这一家三口,赵闵已然显出悚相,岑氏惊伏万状,赵芷涕泣涟涟。 明明数个时辰前,他们的气焰有多么嚣张,而今的惨况,如阶下囚一般,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讽刺。 自己这十余年以来,所沉淀下来的情绪,有时候,会变得像山一样的沉重,也有时候,轻若鸿羽,掸一下,它们就会烟消云散。 赵乐俪心头掠过千思百绪,缓缓抬起雾眸,眸色恢复成一片淡沉温和,与近处谢圭璋沉黯深邃的眼神,不偏不倚地碰触上了。 赵乐俪轻挪莲步,行步至他一尺之外的距离,用仅两人可听的声音道—— “谢圭璋,带我走,可以吗?” 女郎的音色,俨似蘸染过饴糖蜜浆似的,软糯且温柔,点点滴滴地浇敲于听者的心头。 语调之中,裹藏着央求,也有委屈, 谢圭璋蓦觉胸口上,被一抹温热细软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肌肤之上,渲染起了一阵颤栗般的痒意。 他的眼梢轻轻地眯起,鸦黑的睫羽朝内收敛出一个浅绒绒的弧度,卧蚕之间,投落下一道清浅的黯色阴影,道不出真实情绪。 赵乐俪娴静而宁谧地立在他近前,扬起巴掌大的小脸,剔透的眸瞳之中,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她的眼神沉定洗练,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夹翘细长的睫羽,在灯火的掩映之下,轻轻扇动着,犹若一汪溺毙人的浅色漩涡。 谢圭璋眼尾吊着一抹薄红,蓦觉心腔深处有一小块薄而柔软的地方,被一只纤细得如若无骨的手,隐微地拿捏住,继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塌陷,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 谢圭璋舌头顶了顶上颚,唇畔勾起一抹温腻的笑,利落的撤刀而去,只闻「铛」的一声,那一柄喋血的陌刀,便是被随性地弃置在地。 跟随着陌刀坠地的,还有赵闵吓至六神无主、瘫倒在地的身躯。 谢圭璋施施然行至女郎近在咫尺的地方,与方才恣睢暴戾的气质截然不同地是,此刻,他容色温柔,话辞轻到了极致,仅两人能够听到: “好,我带你走。” 他朝着赵乐俪扬起胳膊,玄袍之下,伸出一截劲韧修长的手,掌心宽大瓷实,刚好能够如包裹笋衣似的,严严实实包裹住她。 赵乐俪刚将纤纤素手放上去,掌心触碰至了他的掌心腹地,触感是一片灼人的温热。 谢圭璋顺势攥握住她的骨腕,将人儿一举揽入怀前,搂住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楚腰。 在施展轻功,将赵乐俪带离护国公府前,谢圭璋最后将目色投落于跪伏在地的护国公身上,薄唇噙着一抹凉薄的笑,道:“同她道歉。” 此话一摞,寂如死灰的空气之中,顿时掀起了万丈狂澜。 赵闵眸底浮掠过了一抹荒唐,面色苍白俨如一张金纸。 赵乐俪亦是有些怔然,谢圭璋居然会要求赵闵同她道歉。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知晓,她心里始终是委屈着的。 是啊,凭什么要忍辱吞声呢? 这端,赵闵闻罢,勃然变色,牙齿庶几要咬碎了。 他乃是一

位堂堂御赐爵位的护国公,如今竟是被一个魔头折辱至此,要给自己的女儿叩首道歉! 兹事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传入史家耳中,大笔一,那便是官名尽毁的事! 可是…… 若是不道歉,指不定眼前这个魔头还会做出更加不堪设想的事。 赵闵审时度势好一番,蓦然觉得,自身名节受损事小,但项上人首眼看就要不保! 甫思及此,赵闵便是咬咬牙,从牙缝当中挤出几个字:“对不起,素素……” 谢圭璋望着赵乐俪:“可听得到?” 赵乐俪勾了勾眸梢,摇摇首。 谢圭璋似笑非笑地回望赵闵:“她听不到。” 赵闵:“……” 他额角处青筋暴动,筋络虬结,仿佛遭罹莫大的折辱,咬紧牙关道:“对不起,素素!——” 这一声满含屈辱的深呐,势若铙钹,震得廊庑檐角处的积雪,都震了数震。 赵闵这一声道歉,赵乐俪等了整整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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