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西方白虎七宿之胃宿明亮,宜嫁娶。 长夜漫漫,明月流泻万丈清辉,迢迢星汉如璀璨华锦织就斑斓玉绦,俯瞰巍峨殿宇。 宫城外,丝竹鼓铙乐音震天,两队卤簿鼓吹乐者率先骑着高头大马自兴安门导从而出。数百名衣着鲜亮的宫人臂挎盛满花瓣的提篮随侍其后,每行一步便抛撒花瓣无数。 浩荡卤簿中五百金吾卫仪姿整肃,持剑戟拱卫在徐徐行驶的车舆两侧。 御者衣冠齐楚端坐车轼之后,执六辔驱策六牡孔阜枣骝骏驹。 龙辀前设障尘,红盖黄里三层绣并蒂花饰,旗首金龙衔锦结绶及缕带垂铃,青绣绸杠,右载闟戟,绣黻,金鍐方釳,插翟尾五焦。 天子爱重胞妹赐乘金根车出降,足见拳拳爱护之意。 旋即,肩挑妆奁的内监队伍健步踏近,首抬妆奁乃圣人同太后钦赐的八柄赤金玉如意。其余陪嫁妆奁,摆满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器,而绫罗绸帛、现银、田庄铺契更数不胜数,一抬抬妆奁绵延百里,简直望不尽首尾。 坊巷旁士兵执火炬将长安城照耀得灯火辉煌,似蜿蜒游弋的火龙,街市人群熙攘,全城百姓几乎倾巢围观长公主出降之盛况。 为防拥阻,圣人特遣千名羽林卫维护秩序,故而长公主的车辇尚算轻松的驶离喧市。 待抵达公主府距吉时差半刻钟,一行人搀扶新妇下辇,抬眼便觑见新郎风姿卓越地伫立门口,姿容俊逸非常,引围观者赞叹。 吉时至,一对新人在司仪官的唱喏声中礼成,新郎新妇被先行送返青庐,行毕一套繁琐仪式,新郎仍需回前院接受宾客敬酒。 唔,今日前来观礼的宾客以朝廷官员、武林人士为主,粗略估算遥盼灌新郎酒的人数可观到能组团展开大规模群殴。 何其庞大,何其壮哉!连八个男傧相都默默缩了缩。 再谈后院,府内撷英园摆开宴席款待女眷。 负责款待的永王妃素以好人缘善交际著称,在面对武林人士的内眷时,她几乎维持不住高雅仪态,幸蒙密友提醒——驸马胞妹。 “速寻秦娘子来救我于水火!” 与此同时,青庐里安坐床榻的长公主合手拢着一柄白玉云纱牡丹纨扇遮面,十根纤指似覆了皑雪的花枝欢喜地捧住一簇艳烈牡丹,朦朦胧胧映出一抹姣丽轮廓。 水鬓间的花钿在烛光照耀下分外娇娆动人,有宫人捧着膳食自青庐外鱼贯涌入,杯盏盘碗俱搁在雕花漆木炕几上。 女官验毕膳食,拿玉勺细细搅拌海鲜粥,持银筷夹了腌笋呈至扇后。 纤纤柔荑落下扇子,露出了一张沉鱼落雁般的清冷颜容,额间花钿妩媚,美目顾盼流转,蕴含一线潋滟水色,檀口翕张:“右首第一名宫人留下,其余奉膳宫人退下。” 窥到公主真容的紫瑜,眸底闪掠赞叹之色,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被单独留下,一味沉浸于思绪中,暗自扼腕。 美则美矣,可惜与阿兄均是面瘫…… 女官狐疑地打量着她,在脑中仔细梳理一遍入青庐侍奉的宫人,确认没这号人,瞬间神情戒备,沉下脸叱道:“你是何人!胆敢蒙混入府!”袖下的十指夹若干根泛着幽幽暗芒的银针。 嗯,她会武,针淬了毒,兴许会被射成刺猬。 等等,射成刺猬…… 紫瑜从对未来侄子侄女的深忧中及时清醒,忙笑答:“婢子是临时拨来侍奉的嫮雪,哪是您说得冒充。” 她实则在暗中祈祷这假名别让人识破。 “丁香,紫瑜妹妹素喜以此花熏衣,对否?” 长公主静静注视着她,一双明眸仿若洞悉全部。 即使被戳破身份,紫瑜亦未露尴尬,若有所思地撅撅唇,端了正色长揖至底,“今夜小妹唐突,万望嫂嫂宽恕则个!”脸颊漾着灿烂笑靥,“时辰不早了,小妹就先告辞,祝嫂嫂洞房愉快!”言讫,人似轻燕般利落地翻越窗牖,融入茫茫夜色。 旁侧的女官彻底呆滞。 翻窗的是驸马之妹?太原温氏家主的嫡外孙女?武林盟主亲女? 一排翱翔的野雁飞掠过泛着鱼肚白色的蒙昧天空,乘绽露出的熹微晨光霞色,振翅去往朦朦岚光萦着的远山叠嶂,渺渺飞影依偎流云翙翙雍雍,飒然归去。 “咚、咚——” 各坊渐次敲响悠远的晨鼓之音,传进洛阳城的千家万户。 清晨第一缕曦光穿透辽阔云海,匀开扶疏花影映上窗牖,暄煦阳光照进内室,勾描出绨素屏风后一廓纤挑的丽影。 “哪儿都比不上自家床榻最舒适。”紫瑜揉了揉惺忪睡眼,
喉咙含着浓浓懒困发出一句感慨,阖着眼睑,张开手臂任使女更衣,嘴巴念念有词:“帮阿兄操办婚仪足足月余,好不容易盼到完婚,爷才享个安稳觉。” 闻言,俯首绾系绦带的春雨抿嘴轻笑:“娘子固然辛劳,可未尝不是桩好事,此行得到历练,将来会深受裨益。惟一点您需牢记,切莫再丢下一干奴仆只身星夜兼程。” 昨儿半夜,酣睡惊醒的春雨和秋雪还纳闷娘子怎会独自归府,之后忆及她归来已近夤夜,一个女儿家星夜赶路稍有差池…… 唉,又来。 紫瑜虚捂双耳,无奈告饶:“爷指天发誓,绝不会有下次,姑且饶过我罢。”倏觉腰肢一坠,难舍难分的眼皮挣扎出一条缝隙,略带惺忪的眼眸审视着腰间垂下的一长串叮当响的东西,琢磨了会儿恍然明悟。 这不是小娘子们常佩的玉禁步吗?秋雪为何要给她佩上这玩意儿? 以及…… 她拧着袖子来回瞅,冒出满脑门子疑问。 纁色卷草纹上襦、绫锦长裙外罩单丝碧罗笼裙,为何要着一袭繁琐女装? 背后兀然传来响亮的拊掌声,有人笑言:“锦绣坞的衣裳果真非凡。”一柄海棠形纨扇强制塞进她掌中,来者仔细端详,竖起大拇指称赞:“这样更配!” “封叔。” 紫瑜怏怏不乐,她晓得定是封叔出的主意,也必是为着自个儿婚事而来,闷闷地拽着繁缛绦扣,行走间禁步发出一阵叮当乱响,整个人无精打采地蔫了下来,瘪着嘴念叨:“我乍换女装很难受,裙衫垂曳要阔步行走真真儿艰辛,能不能换回胡服。” 自己穿女装的次数屈指可数,盖因它委实不便利,制式繁复,长裙逶迤,常常策马驰骋拈弓搭箭,岂能如斯繁琐绊脚。 唤作封叔的中年郎君面留美髯,双目炯炯,浓眉入鬓,鼻如悬胆,模样生得俊,要是祛除眼角细纹再年轻个几岁,绝不逊现而今的洛阳第一美男子。 他负手笑了笑,浑厚嗓音中透着一股和蔼:“你也老大不小,该考虑终身大事了。以前你阿耶同我忙得没工夫管束你,镇日扮作儿郎胡闹便也作罢,打今儿起不许再穿胡服,不许随便外出厮混,换回女装准备议亲。” 谈话间,他强拘着她坐下,向畔侧梳发使女递了个眼色。 梳发使女麻利上前,拿梳篦理顺青丝,片刻后巧手绾好圆髻,插入一朵鎏金碧玺花钿,左右各簪一支金镶玉步摇,垂珠碰撞之音窸窣,徒惹紫瑜烦闷。 她揪掉步摇丢进置满琳琅首饰的妆奁中,一脸的不情不愿。 她晓得洛阳多半与自己同龄的小娘子均已出嫁,孩子都在满街打酱油。 独自个儿无着无落,落进某些喜嚼舌根者眼里成了个香饽饽。闲来无事拣出来与人当笑谈,更有甚者恶意编排,言是秦府小娘子至今不嫁实乃性情乖戾无人敢娶,脾性比驴犟云云…… 毕竟,在她们根深蒂固的思想中,至二八年华未出嫁意味着德行欠失,是可肆意刻薄的对象。 倘有朝一日,自己嫁了人同她们一般困于内宅,偶尔随夫婿郊游嬉乐,剩余大部分时间去相夫教子侍奉舅姑,再抽空和别家夫人宴聚议论外界趣事讨乐解闷。 那种看似充实无忧的生活对她来讲,不啻炼狱。 一望无际的碧空是鹰隼真正的归处,纵使翱翔途中免不了伤痕累累,也不愿当囚缚于牢笼的金丝雀。趁现在去做想做的事,浪迹江湖匡扶正义,当恣意快活的游侠,不屈从做一介庸人。 智者乐山山无画,仁者乐水水无涯…… 山水在目,未及踏足,韶华正好,莫负于心。 窗牖外天光煌煌,明霞万丈,浸透昏昧苍穹,晨雾似纱笼罩朦朦大地,坊巷更鼓声伴随梢上嘁嘁喳喳个不停的雀鸟,敲响了一回又一回。 封叔微微眯了眼,双手揣进袖管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小妮子是他从小看到大,臭驴脾气有多犟早摸得门清,甭看一个人搁那儿不言不语,心底指不定怎么寻思着逃避议亲,故而存下观戏之意,静待她如何措辞推托。 思虑顷刻,紫瑜面上流露出一丝豁然,口吻微含怅惘:“我是个女儿家早晚要嫁人,终归守着夫婿儿女是正道,还劳您帮我多相看相看议亲对象,家世不重要,我重视的是品性德行以及舅姑的秉性,将来嫁过去一家人也好和睦相处,不生龃龉。” 她踱至几案旁,斟倒两盏茶,乖巧地递予封叔一盏。 针对小妮子转变忒快的态度和深明大义的言论,封叔不无诧异,乍打量两眼,发现她敛眉品茶的模样竟温婉不少,隐隐能寻见早年温氏的影子。 昔年的太原温氏三娘,蕙质兰心,才情斐然
,不输一干优秀儿郎,与身为武林世家之子的秦域情投意合结为连理,婚后第二年诞下一对龙凤胎。 许是老天爷妒煞这个才貌双绝的佳人,天不假年,佳人瘗玉埋香,从此芳冢萋萋徒留追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