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腿自然没有拉起,秦川的手先被另一只粗粝的手按下:“你还记得?” 沐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儒雅,带着游刃有余地缓,似乎任何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从未例外。 “记得,”秦川道,“当年学手语时你我都小,天起大风,你说你折的纸飞机能飞上天,我不信,你就折了一只,借着风,纸飞机果然飞了很远,我想这有什么难的,便也折了一只,同你的比高,而后……” “一只两只三只……等回过神来,手语被撕得不剩几页。” “那老师很不讲道理,总能找些有的没的告你我爸妈,打自然没有,不过,少不了一顿啰嗦。” “你不想听那啰嗦,干脆凭着记忆重新绘了一本手语。” “最后的手势语,你偏又不同原,改了个新的,你同我打赌,断定老师看不出来。” “后来,那老师果然看不出来……” “瞎说,”沐云声音很轻,惯常的温柔,“最后那个手势语明明是你改的,老师也并非看不出来,你将一切事情都推我身上,让我挨了一顿好打,站着上了几天课。” “哦,”秦川淡淡,嘴角却无法抑制地扬起,“这么说,你认了?” “认什么?我是你的沐教授,听朋友说过类似的故事,同你讲讲而已。” “那么,沐教授这么闲,跑来这里装小哑巴?” “你怎么知道我本来不是小哑巴?” “从你穿尿不湿爬我面前抢走我手里苹果还要蹭我一身口水开始,我便同你一起长大算不算?” “噗嗤”一声,有很轻的气流喷吐在秦川手上:“你这么说,我那朋友该难为情了。” “更难为情的难道不应该是……” “别说。” 再是“噗嗤”一声,两个人便同时笑出了声。 声音并不大,很轻。 那年的雪,便仿若跨过时光,落在近前。 不知是不是忘了,他没有松开手,而她,也就那么让他牵着。 时光一时静止,虽天地皆黑,但他们心中有一盏光明,照出彼此心中的暖,静好如初。 “你的伤?”秦川问。 “好多了。”沐云答。 “前往终极局的搭档,你也确定了吧?” “嗯,终归是快了。” 话题不知为何还是不可避免地就绕到了这上头。 四周便一时无声,他们之间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可到了临了,却还是没有多少可以讲。 不是不能,而是每一个话头都牵扯着要害,随便一动,便是血肉模糊,伤筋动骨。 他不想。 她也不想。 那么,便是如此。 四周很安静,瞧着前面矮小很多的身影,秦川莫名的觉出某种熟识。 她小时候身体很差,要喝很多的药,看很多的医生,因此,一年中的大半时日,她都只能待在屋子里。 甚至很多时候,人并不清醒,介于半梦半醒之间。 因此,她有很多事都不记得,往往她的上个记忆和下个记忆之间,隔开了很长的距离和时间。 而这一切,在江雨,也就是现在的沐云来到顾家宅院之后,一切才开始转好。 严格来说,她其实不大记得江雨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她只知道,自己几乎全部的记忆,都同这个人相关。 而这其实也很没道理,毕竟,江雨有自己的家,他其实不常来的,就算来,也不总在她身边。 但秦川没记错,尤其,每次生病,他都在。 有一次,是个夜晚,雨声雷声都很大,秦川照例做完了每日的功课,由严柏在一一核查并做好记录,好回报给她的母亲——顾家一把手顾清澜。 这个工作一般不用花太多时间,但那日,秦川觉得无比的漫长。 她一开始坐在长桌的一侧晃荡着腿,后来,便干脆跑到窗边,静静席地而坐,瞧窗外的雨。 忽然的一个炸雷,就响在窗外,秦川的头顶。 那一瞬,她忽然就倒下了。 意识其实还在,也不昏沉,只是,全身上下没了一点点力气,好像,这具身体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清晰地知道严柏慌忙将她抱回床,通知了顾清澜和沈其昌,厚重门外压低的声音里还有些其他,但秦川听不清。 意识开始昏沉,呼吸好像变得艰难,秦川只好一心一意好好喘气。 <
> 严柏来了又走,不停在她身上做着某些急救,秦川能够模糊意识到,却无法做出半点回应。 终于,秦川似乎听见一句:江雨人呢,让他过来。 然后,淋过雨的整个水洗过一般的江雨就来了。 他那时身量已经长开,高高瘦瘦,就是没什么肉。 立在秦川的床边,猛一看,像个很有些谨严模样的大人了。 先是温凉的手掌覆上额头,而后是长指按上脉搏。 每一下都极尽着温柔,沉稳。 即使,他刚来时,带着些莫名的,明显的戒备和疏离,她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东西。 说不清是因为江雨的到来,还是雷雨的惊扰,秦川那会儿真的觉得好些了。 她想告诉她的江家哥哥,自己没事,但,昏沉就是那刻突然袭来。 等再有意识,是江雨端了一碗药,躬身在她床前,抿紧着唇等她开口喝下。 秦川很配合,努力张嘴,可依旧很艰难。 周围并没有人,严柏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在经历了很多努力依然不行之后,江雨俯身,同她轻声说了句话,而后,在秦川迟钝的大脑还没反应出那句话里的意思时,江雨将大半的药含入口中,唇齿相覆,同她灌了进来。 那一刻,体内肾上腺素急速飙升,秦川的脸顷刻红遍。 她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听到了雨水穿过虚空带来的划响,听到了……一颗沉稳的心,跳动在自己身前…… 但其实,那刻的她或许什么也听不到…… 药顺利喝下。 门也在那刻被拧开。 顾清澜、沈其昌和严柏都来了。 三人从开门瞬间的小心翼翼到大踏步冲进来一把夺过江雨手中的药碗不过瞬息。 但在之前,江雨已将剩下的一半药汁,倾入自己喉中。 整个过程,他都无比淡定。 药碗跌落在地,碎成无数。 地上其实有毯子,就算薄脆的药碗也不大可能被直接摔碎。 因此,是动了手。 秦川想要去看,想要去听,但,听不见看不到。 不知多久过后,她醒了过来,地上的药碗还未收拾,她听见远处有争吵。 秦川悄声靠近。 是她的妈妈顾清澜,而另一人,正是江雨。 所谓的争吵,也只是顾清澜的单方面输出。 那时的江雨,其实个子不低,站在她母亲身边,已可平视。 但,他始终没有抬起头。 而秦川在看见他那刻,体内再次飙升起陌生却又熟悉的肾上腺素,那种感觉很奇怪,让她变得愈发敏锐,敏锐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毛孔的打开都能清楚感知。 但同时,却愈发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 好在,单方面争吵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响亮的耳光结束了整场莫名…… 第二日,秦川从床上醒来,依旧不记得之后的事情是什么。 但她记得,顾清澜扇江雨那一耳光的响亮和用力。 “你为什么打江家哥哥?”秦川想问,想起那点脸红心跳的接触,终究只是道,“昨天,江家哥哥来过?” 顾清澜依旧在出门的准备当中,她穿好大衣,细致打理领结,她总是这么忙,这么得体,即使,昨夜发生过那么多的事。 “江家?”但那日,秦川这么问后,顾清澜一反常态,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定定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江家已经没了,你不要再问。” “没了?……”秦川嗫嚅,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没了?” “江家破产,全家人一起自杀了。” “自杀?怎么会?……我昨天还见过江家哥哥……” “你烧糊涂了,没有任何人来过,”顾清澜言简意赅,转头叮嘱严柏,“课程继续,不要耽误。” 之后,顾清澜如她所言,再也没有提过一句江家人。 秦川一直觉得,她的母亲并不喜欢她,不但不喜欢,甚至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恨。 她曾经试图去了解,但,一切还没清晰,她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横在她的眼前。 而那次,是秦川最后一次见江雨。 后来再见,他成了沐云,而她没有认出。 秦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么久远的故事,也不明白,那么多年
完全记不起的那句话,为什么此时就听清了。 “我恨你……” 那时,江雨俯身,凑近她,同她说了这三个字。 字字清楚,明明白白,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秦川却一直想不起。 如今,不知为何偏又想起。 花开,雨落,红脸,恨你…… 为什么? 心底有种痛,泛着恶心,秦川忍将不住,躬身呕吐,胃中空空,只呕出一口水来。 忽然,头顶一阵重物破空坠落的声音,秦川来不及退让,已被一人拦腰冲撞出去。 力道很大,但后背落在腐土之上,没有很疼,也没有声音。 再要爬起时,见面前之人,已是沐云。 小哑巴,呆在远处,形如躯壳一具。 而沐云,也只是一具暗黑的轮廓,若非熟悉,轻易认不出。 秦川去推。 沐云没让她动,按住的手脚都十分牢固:“别动。” 他说,气息很轻,一如那日那夜。 秦川侧开了脸。 见黑暗之中突然出现许多涌动的细小之物,像是虫子,又像烟雾。 烟雾朝着声音传出的地方滚进,顷刻重压在二人身上,铺天盖地。 无尽的黑暗袭来。 秦川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依稀觉得,按压住自己的沐云,似乎也起了某种变化。 有风声有鹤唳,尽带绞杀。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面前再没熟悉的气息,禁锢住手脚的力量也消失不见。 黑暗渐退,眼前有了熹微的光,秦川睁眼,见小哑巴依旧躺在前方。 而他们面前,高大的树干之下,被树叶华盖遮挡所有阳光的地方,垂下一个又一个巨大果实。 果实挂得很高,同树干之间有藤蔓相连,秦川仰起脸来,见果实上开始闪烁起一种明黄色的东西。 点点跃动,看起来很不对劲。 而更不对劲的是,当秦川错开视线那刻看清,那其实并不是果实…… 而是,一个又一个被藤蔓倒吊的人! 人身上覆盖着莫名的丝状物,刚刚的闪烁就来自于那些东西。 细看,在她和小哑巴中间,那种东西也连着线,跃动着光,只是,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渐明渐亮,他们之间的那些,枯萎黯淡。 秦川伸手去触,不等手指靠近,丝状物即刻枯萎无光。 她不再迟疑,拉起小哑巴背在背上,朝着远处熹微的天光而去。 光亮近在眼前,但跑起来着实不易,腐土很厚,深一脚浅一脚,还要避开无处不在的气根。 密林出口再次出现,近在眼前,一脚踏出密林那瞬,秦川回头,见整个密林如同被了天火,又如同坠落了暖阳,明黄璀璨一片。 带着莫名的诡异,愈发静得发慌。 但更古怪的是,秦川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紧紧黏在她的身上…… 另一处,静室,铜制的小球在水流的作用下穿过复杂的沟渠,咚一声坠落在有着红背白肚游鱼的石槽中,沐云睁开了眼。 这是他设置的时间,刚好能够避开某种追踪。 但,下一瞬,铜球突然炸开,石槽整个开裂,迅速粹烂,红背白肚的游鱼便横呈在地,已没了声息。 沐云垂眸,面色隐入暗处。 藏住了那一点点……不应该起的笑意…… 随即,开始猛烈呛咳,末了咳出一口鲜红,落在棉白的帕子上,分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