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暗司门前。 风尘仆仆归来的薛仁恩利落地翻身下马,守在门口的守卫立刻上前去替他牵马,将马匹牵至马厩。 他大步流星地往神暗司内走,才踏入大门,就撞见正要出门的池谓。 “薛兄,你回来啦。”池谓抬首瞧见许久未见的薛仁恩,激动地快步走到他面前。 薛仁恩点了点下巴,轻嗯了一声,问道:“尊使大人可在司内。” “在的。”池谓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 在神暗司内,除了尊使,池谓最钦佩之人便是薛仁恩。 薛仁恩年长他七岁,当初尊使领他回神暗司,便是薛仁恩一直照料他,并教习他武功。在他眼中,薛仁恩亦师亦友,更似兄长。 “莫婶日夜盼着你回来,可要我现在就去通知莫婶。”池谓激动地转身,就要去找莫婶。 薛仁恩按住他的肩膀,池谓虽和他一样顶着神暗司副使的名号,但武功仍不及薛仁恩,被他牢牢按在原地。 他回头去看他,薛仁恩立即松开了按住他肩膀的手。 “我要先去向尊使复命。我娘那里,等等我再自己过去。”他拍了拍池谓的肩头,始终严肃冷面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体格看起来健壮不少。我瞧你正要出去,应当是有正事,先去吧。” 池谓怔愣了一瞬,立刻笑着点头说好。 在薛仁恩面前,池谓不再把自己当成是神暗司副使,只是一个期待兄长归来的弟弟。 若是陶昭南看到这般的池谓,必然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 “薛兄,难得见面。若尊使没有吩咐你着急出京,寻个日子,我们一同饮酒。” “好。” 薛仁恩着急去寻骆禅檀,径直往骆禅檀的院子中去。 池谓目送他的背影,忽地想起,他忘记和薛仁恩说尊使带回了一名女子。 以薛兄的性格,只怕…… 一进入院子,薛仁恩就看见从尊使屋内走出一名女子,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幅卷起来的纸。 他从未在神暗司的暗狱之外见过年轻女子,下意识地皱着眉头,心生怀疑,动作先于想法地拔出腰间长剑,利刃出鞘。 “你是何人,你手里拿着什么。”他冷声质问。 不过短短数秒,陶昭南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刃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之上,只需要轻轻一抹,她必然血溅当场。 在如此情境之下,陶昭南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情绪不是危机自身性命的慌乱,而是惊异。 她惊异于此人的动作之快。她习武也半月有余,虽武艺不精,但也逐渐能凭感觉猜出对手的实力深浅。 眼前人的实力,更甚于池谓。 出手的那一瞬,薛仁恩就已经确定,她几乎不会武功。 但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生死攸关面前,竟然不动如山,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这让薛仁恩感到疑惑,一个毫无武功功底的女人,是如何潜入神暗司内的。 他的脑海里霎时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就被他否定。 尊使绝不会带女子回神暗司。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他已经动了想要杀了她的念头,手腕微动,下一秒就能取她性命。 “薛仁恩。” 薛仁恩?是莫婶的那个儿子,薛仁恩吗。 被叫住的薛仁恩顿住动作,抬首看见从屋内缓缓走出的骆禅檀,想要给他行礼,但是又无法立刻放下手中的长剑,一时为难。 “放下你手中的剑。”骆禅檀命令他道,“她是我带回来的。” “是。”薛仁恩干脆地收回了剑,先向骆禅檀弯身行了礼,又十分守礼地向她道歉。 “抱歉,姑娘,方才是我失礼了。” 她还在想,莫婶的这个儿子与她的性格也太过大相径庭了。 现在见他这么直接的道歉,脑海里浮现出莫婶朴实的笑容,又觉得,他的确是莫婶的儿子。 “无事。”她淡淡道。 陶昭南绕开伫立在她身前的薛仁恩,往自己的屋内走去。 骆禅檀看着陶昭南回到屋内,转头去看薛仁恩。 “进来。” 进入屋内,陶昭南抬头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向窗外,看见院内站在台阶上下的两个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内,薛仁恩还顺手关上了屋门。 随着门被关上的
刹那,陶昭南收回视线,在桌上将那卷纸展开。 入目的字迹工整娟秀,字若秀兰,光是看着这字,就能猜想写下它的人必然是位心思细腻的温柔女子。 陶昭南粗略扫过内容,写的正是曹植的《白马篇》。 一般女子多会临摹些少女情怀的情诗,再不然,便是咏叹美景的诗句。 倒是少见这个时代的女子会摹写述怀边塞游子豪情的诗篇。 回想起那个男人对这幅字帖的珍视,并不惜以威胁她的性命来强调,要她好好收好这卷字帖。 陶昭南心想,或许这字帖,就是他珍视之人所。 是他的母亲,还是他的心爱之人。 察觉到自己又生出些无用的心思,陶昭南敛目摒弃脑子中的胡乱思绪,细心用镇纸压好字帖,准备磨墨习字。 另一间屋内,骆禅檀站在棋盘边,伸手从棋篓中捻起一颗黑棋,放在空荡荡的棋盘之上。 “有消息了吗。”他又伸手到白棋的棋篓中。 “禀尊使,我在陶山郡寻到了羯胡的幸存族人。” 啪嗒一声,白棋落下,骆禅檀猛地回头看向他:“可确认了。” “属下跟了他整整半月,听过他同家人说过羯胡语,他的儿子,还会写羯胡的字。应当没错。” 整整三年,杳无音讯。就在他快要相信,羯胡举族覆灭,无一生还之时,总算是寻到了点踪迹。 “可有派人监视着。”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将人带回京城,带进神暗司。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是在神暗司,他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势力的眼线。 “是,属下已经派可信的人时刻跟着,若有消息,随时传信。” 这些年,骆禅檀一直在找寻羯胡族的下落。 当年,戎夷部落势大,与骆王朝并立双雄。从先帝在时,戎夷一族一直都是骆王朝的心头之患。与漠南接壤的骆朝子民常年受戎夷骚扰,民不聊生,百姓哀声哉道。 然而,以当时骆王朝的兵力,难以击退戎夷,攻下漠南。 骆帝即位后,也始终为解决戎夷部落而感到苦恼。后来,同样遭受戎夷进犯的漠北羯胡族向骆王朝抛出了橄榄枝,提出以和亲联合两国兵力共同攻打戎夷部落。 和亲,自古以来就是稳定边疆势力的一种手段。 只是,众人皆知骆帝偏宠贵妃,更是爱屋及乌地宠爱贵妃所生的清乐公主。因此,没有人料想到,骆帝会送自己最宠爱的清乐公主去羯胡和亲。 羯胡一族自然欣喜若狂,只当骆帝是十分器重羯胡族,拿出了十成十的诚意。 有羯胡族的助力,不过半年,便将戎夷打得节节退败。 变故就发生在清乐公主嫁到羯胡后一年的时候,骆王朝接到清乐公主薨逝的讣告。 骆帝为清乐公主的离世大发雷霆,谴责羯胡族王室苛待公主,致使公主离世。而那时,羯胡族兼并了戎夷部落的几个氏族,逐渐势大,有吞并漠南的趋势。 有官员提议,借公主薨逝的由头起兵羯胡,压制羯胡势力壮大。 唯恐羯胡成为第二个戎夷,骆帝决意发兵羯胡。 羯胡与骆王朝一朝反目成仇,不过三个月,羯胡一族就举族倾覆了。 至今,清乐公主的死因成谜,遗体不知所踪。 “我会找由头去一趟陶山郡,你务必将人看好。陛下一直忌惮羯胡族人,若是让人知晓羯胡族人仍有余辜,必然会下杀手。” “是。”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他不想就这么断了。 这些年,他始终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送骆清乐去和亲。 他曾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或许他早就已经想好要过河拆桥,骆清乐就是起兵的借口。 因为是他最宠爱的女儿,所以做出灭族一事也不足为奇。 那个人,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心狠。 但是他的手中没有证据,这也不过是他的猜测罢了。 “尊使大人,听说您前段时间受了伤。” “无碍。” 薛仁恩欲言又止,骆禅檀注意到他犹疑的神色。 “有话就说。” 骆禅檀心情大好,伸手又从棋篓中捏了颗棋子,闲适地在棋局上布局。 “属下不该多嘴。”薛仁恩垂首直言,“尊使大人行事必有道理,可否告知属下,方才在院中的那名女子是何身份。” 棋子被骆禅檀捏在手心,接着放在棋盘
上的中心位置上。 “一枚布局所需的棋子。” “属下明白了。” 清乐公主和亲前,骆禅檀就已经入神暗司做副使。 从副使到尊使,骆禅檀亲自将自己的师父送上了端头台。 而薛仁恩,亲眼目睹着骆禅檀亲手斩杀原来的神暗司尊使,还有他因为得知清乐公主离世的消息突然变得偏执的过程。 他害怕,害怕往事重演,会有另一个女人影响到尊使。 一旦发生任何变故,他不确定,尊使会变成何种模样。 “退下吧。”骆禅檀背对着他,薛仁恩没有看见他的神情。 “属下告退。” 薛仁恩退下,路过院子中央时,他侧目看向侧殿的窗户。 开着的窗户里,那个女子站在桌前提笔写字,侧颜娴静。 为何,他会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为何,他的心里会有不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