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前传(中) (第12页)
那天晚上,他给了她一纸休。
我知道这几日委屈姑娘了,姑娘如果现在想回去,也还来得及。他说,你可以拿了这个回去,你的嫁妆,我也会如数奉还,还有——这个,这是我这几年自己的积蓄,算是给姑娘陪罪了。
他的话很客气,但在江新棂听来却是说不出的残忍,然而他竟也恨得下心了,不管面前的女子脸色已是哀怨,自顾径直的说着。
她忽然冷笑起来,抓起面前两张纸,仿佛看见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你爹现在可病得不轻,你不怕我拿了这个一走,你爹会被你气死?她冷笑着,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故作姿态,应下这门亲事?
这是我的家事,江姑娘,我自会处理。他淡淡道。
江新棂一瞬间就有了被刺伤的感觉。
是,这是你的家事。但是你可曾想过,我嫁到你家不过三天就被遣回,你让我回家怎么见人!冯云山你记着,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走的。
她愤然道,象只被激怒的母狼。纵然见不到自己的面容,她也可以想象,这只怕是自己前后几十年的生命中,言辞最为锋利的一次。但是她顾不上,这个家门,她已经进了,纵然自己如今再离开,难道他以为真的就可以如同以前一样?他委屈了自己,屈从于家庭应了这门婚事,却要绑着自己也从此走上这条悲剧的道路,她好恨!
冯云山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面前的女子,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了。姑娘以后若愿意再说吧。以后,我不会再主动拿出来了。
他最后淡淡道。
以后他真的不再主动拿出来了。她知道,他是重承诺的人,说过的话绝不反悔。然而这次……她想起了那个叫做徐珮瑶的女子。冯云山离开家的时候,他们应该还不认识吧。她苦笑,那个地方,还可以称为家吗?那不是她的家,她不属于那儿,她只是一个客人,一个长住的,赖着不走的客人,一个多余的人。
只是一个客人而已。她喃喃道。
夜渐渐的深了。深山中的夜色别有一番寒意。四周皆是深沉的颜色,只有树林之间隐映着明灭的烛火,自蜿蜒的山路上看去,恍如一片散落的夜明珠。夜风里,隐隐约约有兵戈相击的声音,待要细听时却有不再分明了。
她知道,冯云山的房此刻必然是亮着灯的。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不自主的朝那灯火出走去。夜风清冷,阵阵的寒意从脚底嗖嗖的冒上来,一截一截的如藤蔓般攀援而上。细碎的脚步声在山风里瑟瑟的做响,四周安静得吓人。山路的一侧,小屋中灯火摇曳。那屋子里分明有两个人。桌上堆着的足有一两尺高,被昏黄的烛光所拉长的影子,满屋拖着。江新棂抬眼看去,却忽然怔住了。心头似乎被重剑所击,是刻骨铭心的痛。屋子中的两人,一个,是冯云山,另一个,是个女子。他们两人坐在桌边,仿佛配合的极为熟练一般的,清理资料,整理。她就那么怔怔的站了片刻,终于一掉头离开。
但是刚一转身,她便感觉到有一个冷硬的东西抵在了身后。你是谁,半夜来此做什么?那个声音冷冷的,如同在冰水中浸过,即使她没有看见对方的脸,也能够从那话语中感觉出那份杀意来。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江新棂回过头,看见身后多了一张清丽的脸,是个很清丽的女子,面容正是方才在屋子里和冯云山在一起的那位。隔着如此的距离,她竟然不知道这女子是何时发现了自己,有怎么在一瞬间出门赶到这儿的。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武功?
珮瑶不要。这时候她听见了冯云山的声音,他才从屋子里跑了过来。新棂,你怎么在这里?他问道。
第一次在山里过夜,觉得很新奇,忍不住就出来走走。她说,努力做出一副好奇的表情,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习惯在人前掩饰心中的难过,刚才,他叫这女子珮瑶的。徐珮瑶,这个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她曾经以为,天地会中的人,都是动则持刀弄枪一眼不合则兵刃相见的野蛮人,甚至在初时送自己来的那些拜上帝教的信徒们,也无一不是如此。但是这个女子,在收起她的佩剑之后,整个人焕发出的却是宋词一般的清丽。浑然不似她记忆中的江湖中人。
她是天地会堂主徐靖的女儿,云巧的师姐,均派第28代传人。然而那一瞬间,江新棂从她的身上找不出一丝江湖的的感觉,除开她手中的剑后,那个女子,更似与自己无二的闺中少女。只是她的眼睛里,那一刻江新棂突然发现,多了许多闺中的女子永远无法看透的东西,那眼神,陡然让她记起新婚夜里冯云山眼中的神色,忧愁,铅灰色的忧愁,她所无法懂得的忧愁。
她站在那里犹豫着,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冯云山看看眼前的情形,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天晚了,你还是回去吧。山里不比家中,一个人夜里不要四处乱走。
然后就听见珮瑶在一旁开了口,及简单的一句话,却立时让她目瞪口呆。她说,既是如此,云山,你送姐姐回去吧。
第一部 前传(中) (第22页)
江新棂一惊,呆看着转身走远的珮瑶,仿佛在做梦。那女子,竟真的半分也不似民间传说中的天地会中人。
次日她方知道昨日的兵戈之声是怎么回事。紫荆山居然在秘密练兵,昼夜不息。不过掩饰得极为巧妙罢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不许自己乱走了。
他知道我是很害怕这些东西的。她想着,这一次却没有逃避,很大无畏的走近了那些操练的人群。巧儿在一旁十二分的不解,这一次,为什么她的行为每每不一样了?她暗自的叹道,因为,既然是徐珮瑶并不畏惧的东西,我也可以做到的。
她那时的想法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