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从楼阁出来,叶鹿芩半路去更衣,潘丹漪等人便在原地等她。 没有郡主压势,这些人汹涌的长舌之意很快按耐不住了。 “丹娘,郡主来兹州这几个月大多时候避不见客,怎么看起来倒像跟南珠一见如故似的。” 问这话的是兹安县县令之女陈湘。有道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兹安县令陈潮便是这样的倒霉蛋。身为陈潮之女,陈湘为父分忧,常去潘府走动,所以这些人之中,陈湘与潘丹漪最为相熟。 闻言,潘丹漪眼神蓦地一冷。 “周袅还在那头哭,你这么问,是想去陪她?” 陈湘悻悻,没想到潘丹漪会如此扫她的脸面。 潘丹漪说完稍缓,眼神却越发锐利,她看看陈湘,再看其他人,不得不告诫她们:“驻军都尉是太祖起就封在各州的贵勋,头上有名手里有实,往从前说,昭都也没几个人惹得起。安阳郡主连他们家姑娘的脸都可以不顾,你们以为,她能顾及你们的?” “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祸从口出,等稀里糊涂把人得罪了,哭得再大声别人也听不到。我丑话说在前头,触怒郡主,我保不住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更觉得安阳郡主对虞南珠另眼相待了。 陈湘僵硬地笑了笑,捏着袖子说:“丹娘错怪我们了,我们怎么可能会触怒郡主,我们只是好奇,南珠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悄么声地,不仅跟少都尉订了亲,现在还能叫严都督给她唱小曲,连郡主也向着她……” 潘丹漪气笑了:“那你说说,周袅到底是怎么触怒郡主的?” 陈湘:“……” 这时有人小声咕哝:“可是袅袅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啊……” “真的?”潘丹漪瞥向那人,神色恹恹,“你敢不敢摸着良心再说一遍?没人拆穿你们,你们便真以为当年做的那些事,没有旁人知道了?” 这下不少人变了脸色,包括陈湘。 她们惊讶地看着潘丹漪,过了一会,又纷纷心虚地不敢看她了。 潘丹漪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年幼时你们欺她笨嘴拙舌不知辩驳,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可这么多年过去,今非昔比了,纵然她无心,有的是人想替她讨回说法。我言尽于此,听不听随你们。” 说着,她叫来自己的婢女怀香:“你去看看周姑娘……” 楼阁内,周袅眼泪婆娑地看见虞南珠,撒泼般要去揪她。 “都怪你!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一向看不上我们,不跟我们为伍的吗?为什么你今天来了?为什么你今天要来!!!” 苑死死拖住她,乞求虞南珠:“南珠姐姐还是快走吧,袅袅年纪还小,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等回去了,我定好好跟她说。” 虞南珠往后退,有一点周袅说对了,她的确看不上她们,从来不想与她们“同流合污”。所以前世,她跟兹州这些官家姑娘们形同陌路。 “你不想被少都尉送走吧?”象牙扇在手里轻摇,刚才哭得那么卖力,虞南珠的眼睑仍然有点红。。 周袅愣了,听到她说“被少都尉送走”几个字,触到了伤心处,坐在地上捂脸大哭:“你巴不得我哥把我送走吧?你会给我出主意?我才不信!呜呜呜……” 虞南珠笑了笑:“信不信由你,刚才郡主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要少都尉不把你送走,唯有叫你父亲与少都尉亲自登门向我赔罪这一条路可走。他们还我与严都督清白,我或可考虑考虑替你求个情。” 周袅哭得一顿,仰起泪脸错愕:“你在做梦吗?” 虞南珠:“你看我像做梦吗?” 周袅:“你做梦!” 苑愁煞了脸,还好这时怀香来了。怀香见此情景愣住,站在那边不知该不该进。苑急忙掏出帕子给周袅胡乱擦把脸,拽她起来。 “怀香姐姐。”苑记得她,是潘丹漪身边的人。 怀香还礼,疏离一笑:“当不得姑娘这般称呼,姑娘叫我怀香便是。” 苑讪讪。 怀香说道:“我家姑娘走时见周姑娘脸色不大好,还是看看大夫比较稳妥,便吩咐我来送周姑娘出去就医。周姑娘,这边请吧!”说着,她侧身延手,毕恭毕敬,叫人说不出一点错。 周袅惊得张嘴,她的杏眼圆瞪,声音像被卡在喉咙口,半晌过去,只徒劳地发出一声“啊”。 苑也跟着脸色发白,潘丹漪是此次宜夏会的东道,所以安阳郡主再如何生气都不会僭越逐周袅离开,可潘丹漪不一样,她是可以名正言顺下逐客令的那个人。 <
> 周袅抖得厉害,伸手一把抓住苑的胳膊,哑声道:“她落井下石!潘……”说到一半,被苑捂住嘴。 言多必失,她还敢乱开口! 苑喉咙咽了咽,但最后也只是小声说了句:“袅袅听话。” 虞南珠知道周袅被捂回去的那些话,她想说,潘丹漪怎么敢!驻军都尉是太祖封的贵勋,手里还有驻军营,言可直达天听,哪个知州不对他们忌惮三分?安阳郡主数落她几句她不认也得认,可潘丹漪算什么,竟敢赶她走? 她垂下眸,握紧扇子。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陛下“废勋”之意坚决,在各州官场已经心照不宣。否则,潘丹漪断不会不给都尉府留情面。 前世她与大哥离这些都太远了,大哥断臂后自暴自弃,只隔了半年多就没了,而她在都尉府一直被周赟暗中隔绝耳目,所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周赟想让她看到的听到的——连安阳并没有离开兹州,她都被蒙在鼓里。 自古削藩动辄腥风血雨,要废驻军都尉这样手中握有兵权的勋爵,大抵亦不会太平。前世严未迟在兹州待了两年,也未见有所推进——不对,或者并不是没有推进,而是她根本不知道?否则她死后,怎么紧接着便会遇见死了的周赟? 正想着,怀香领着苑与周袅离去了。 苑背影窈窕纤细,聘婷婀娜,正如《蒹葭》之中在水一方的伊人,可遇不可求。若没有前世,虞南珠大抵也会怜惜这样的人。可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苑的可恨之处,便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株菟丝花,只有缠住周赟才能活得下去。为此,她不惜舍弃一切。 但有件事一直让虞南珠想不通,她搬到燕亭居后,苑来看过她一次,她也是唯一来看过她的周家人。 当时虞南珠没有让琼枝放她进屋,所以苑只是在燕亭居的院子里待了会。彼时虞南珠坐在窗边,从窗户支开的缝隙冷冷地看她。 琼枝给她端来绣墩,她坐在上面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哭。虞南珠被她哭得心烦,抓起桌边的杯子从窗户砸出去:“我还没死呢,过来哭什么丧!” 苑吓坏了,从绣墩站起,慌不择路地跑了。 那是虞南珠见苑的最后一面,想起来实在没头没尾,她不知道苑来找她究竟想干什么,也不知道她哭什么。难道周赟对她不好吗?可是即便周赟对她不好,她找她哭诉又有何用? “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琼枝提醒道。 虞南珠点头。楼阁此时被湖风灌满,暑热散去了大半,她收起折扇,与琼枝也离开了观戏楼。 风把楼里的风灯吹得摇摇晃晃,不一会,进来个模样白净的婢女,神色焦灼地四处找什么。 “姑娘?姑娘?” “在这。” 一座木雕屏风后走出个神色寡淡的少女。 “怎么在这,叫我好找!”婢女忙来牵她,说,“大公子也到了呢,方才遣人寻姑娘。大公子说,姑娘不常出门,若是中途累了,可早些回去,不必勉强自己。” 少女衔起淡笑,说:“知道了。” 那婢女就从附近寻来一盏宫灯,陪着姑娘往宴会处走。走至一处掩雨廊,发现前头也有人提着宫灯。 少女停步,婢女小声道:“姑娘,前头是虞家姑娘,好像还有别人……” 此时虞南珠在心里叫苦不迭,她竟然遇到了严未迟跟周赟在一块。两人似乎正谈论机密,身边没有扈从。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二人同时缄默,朝她们投来锋利的眼神。 “虞姑娘?”严未迟意外。 周赟眉头深锁,也朝她看过来,叫她:“南珠。” 虞南珠:“……” 仿佛昨天才梦见过这个人挂着半边脑袋狰狞的样子,今日噩梦就照进现实,与他狭路相逢了。 偏偏在她最没准备的时候,她以为周赟不会出现在宜夏会。 周赟看她发怔,朝她走过来,说:“先前不在府城,办完了都督交待的差事我就赶回来了。大哥也来了是吗?正好我有事找他。” 虞南珠心里带着前世的厌恶,本能驱使她往后退,但很快她回过神,停止了退缩。她努力端起笑说:“原来如此,少都尉无恙就好。我多嘴问一句,少都尉找我大哥,可是为了纳征事宜?若是的话,少都尉不如先回府再定夺?” “回府?”周赟没明白。 虞南珠微微垂下眸,说:“周姑娘与表姑娘都回府去了,少都尉不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