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南珠走进同泽园,虞佑君的藤椅已经叫人抬出了门,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上头,还颇有几分架势。 “哎我说你们稳当点,想我另一条腿也断了吗?”他两手撑在把手上,低头对家仆说。 江宗延跟潘悯两个站在后头脸色各异,一个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另一个却是满满的嫌弃与不耐烦,像是要往藤椅上踢一脚,索性让虞佑君摔个狗吃屎一了百了。 “大哥!”虞南珠在丈外站定,匆匆向江潘二人行礼。 江宗延一回神,不想刚才为之神游的姑娘就出现在了面前,他不禁忙里忙慌地回礼,显得有点失态。 还好有潘悯在场,他对虞南珠道:“快劝劝你大哥,腿脚不好还不肯安分点,现在这个时候突然要去逛什么园子,说你家这会月季开得好,要请我们题诗。” 虞南珠鼓了鼓腮帮,鼓起两团不明显的小奶膘。江宗延失神地想,她这阵子果然瘦了。 “大哥!”虞南珠给仆人使眼色,“你别胡闹行不行?” 虞佑君拍椅子:“我哪里胡闹?我还没问你呢,外头怎么这么吵?这几天家里怎么回事?天天有人夜里鬼哭狼嚎,搅得我睡也睡不好。怎么着?我这会想出门走走也不行了?难道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话没说痛快,家仆们收到姑娘的眼色,默默地把藤椅往里挪。虞佑君发现了,大嚷:“住手,住手,你们统统给我住手!谁敢把我抬进去,明日就给老子滚蛋!” “姑娘……”家仆们进退维谷,只能为难地向虞南珠请示。 虞佑君胸口升腾一股气,沉着脸指虞南珠:“虞囡囡,你要气死我是不是?这个家,我说了不算是不是?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 他这话猝然像一支利剑穿透虞南珠的心。她傻傻站着,像被虞佑君的话钉在了原地。那种伤心、委屈,猝然变成酸涩从眼睛里冒出来,莹莹地蓄满眼眶。 虞佑君说完也愣了一下,知道话重了,再一看虞南珠的样子,心顿时软和下来,甚至有点惴惴的。 潘悯看了讪讪,以为自己成了挑拨他们兄妹的人。这府城谁不知道虞家兄妹感情好得不得了,虞佑君护这个妹妹护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紧,怎么会突然有罅隙了呢?该不会真是自己搅合的吧? 他拉了拉江宗延的袖子:“行远,你快说句话啊!” 江宗延早被虞南珠的眼泪扰得六神无主,脱口道:“虞姑娘,你没事吧?” 虞南珠别开脸抹了抹泪,从前这时,她定扯开嗓门边哭边跟虞佑君较劲。她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但凡受一点委屈,就要替自己讨回翻倍的公道。 虞佑君已经做好了她哇哇大哭跟他耍赖的准备,大不了他低头呗,又不是没低过头。 可是这回虞南珠擦干净眼泪,素净的脸上只剩下一丝牵强的笑。 “恕我失礼,今日家中有事,还请两位公子改日再来为园中月季题诗。” 冷静又客气的逐客令,江宗延忽然间感到难受,只因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外人,且是个在姑娘心里没有半点瓜葛的外人,他连听一听她哭诉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感觉,无力、无望,又很不甘心。 潘悯倒是吃惊,一直听说虞南珠是个不依不挠的性子,从不顾什么人的情面,如今这反应却还算得上识大体。反而虞佑君,七尺男儿却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真是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他当年拒绝封荫,只为公道的气性与胸襟去哪里了呢?难怪前人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真是越活越回去。 平时虞南珠哭哭闹闹虞佑君能应付得来,说实话,他也习惯了妹妹哭哭闹闹骄横的样子,甚至回想起来还觉得可爱。可这回她忽然间像是换了个人,仿佛昼夜之间长出成熟这种东西了,还怪叫人害怕的。 虞佑君嗫嚅,想跟她说什么,突然又闭了嘴。最后犹犹豫豫地瞥了江潘二人一眼,小声道:“二位仁兄,要不你们先回去?” 潘悯谢天谢地,当即抓起江宗延的手:“那就先告辞了。”说罢把人往外拽。 江宗延完全没反应过来,他仍在兀自徒伤悲,被潘悯拽得东倒西歪。堪堪稳住,擦过虞南珠身边之际,微微对她颔首,然而下一刻,脸色骤然发白。 他倏地绷紧身子,挡住潘悯的手,硬生生叫潘悯停了下来。 潘悯诧异:“怎么了?” 江宗延:“……” 他看到穿廊那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被左右两边扶着,脸色不太好,可他挨在近卫身上的样子并不显得羸弱,反而因那双黑而亮的眼睛,迸发出一种凌厉的气势。 他在
用眼神警告他们。 潘悯自然也看到了,脸色一变,强行把江宗延拖走了。 “忧民,那……那是严都督吗?” “嗯,是。” 江宗延觉得自己更难受了。 他们之间隔着影影绰绰的树枝,严未迟其实看不到虞南珠,他只能从那些枝与枝的勾连缝隙中,看见她的衣裙,看见她时隐时现的眉眼。 甲辰十分担心他的伤势,劝他道:“主子,还是回去吧。你要是因为姑娘伤势加重,姑娘定会因此自责的。” “别说话。”严未迟没听进去,他还是站在那里。 甲辰:“……” 那边虞南珠叫退下人,拎裙上台阶。虞佑君坐在藤椅上左顾右盼,仆人们都站得远远地背过身,没人把他抬进去。 他咽了口唾沫,张张嘴,明明有理的是自己,此时却莫名有点心虚。 “囡囡……” 虞南珠蹲下身,一双白净的手放在藤椅扶手上:“大哥,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养伤?” 虞佑君还是不怎么乐意,咕哝道:“我哪里没有好好养伤?” 虞南珠用手捂住脸:“我怕你再出事。呜……大哥,我好害怕。” 见她又哭了,虞佑君这回不知所措。他想拍拍妹妹的背脊安抚他,可手落下去又收回来,最后只是抚了抚她的头发,无奈地说:“囡囡究竟怎么了?这次是个意外,谁也没想到会碰见这种事啊对不对?” “大哥觉得是意外?”虞南珠仰起脸,玉润的脸上有泪划过的痕迹。 虞佑君立刻心软,急着道:“真是意外,那畜牲疯起来,谁拦得住是不是?” “好好的畜牲怎么会说疯就疯?”虞南珠说,“那又不是野马,是匹家养的驯马。” 虞佑君听得一怔,意识到是自己理解错了,虞南珠言外有意。他瞪着眼不敢置信,谁会这么丧心病狂不把一条街的人命放在眼里?不会的,哪有人如此狠毒。 他结舌半天,半边心不断怀疑这个“怀疑”,而另半边心早已经说服了自己去相信。单从天底下哪有人会这么丧心病狂这个角度而言,他就错了。虞家死去的那些人早就证明过,世上疯人多得是,为权、为钱、为色……甚至为情、为义…… 他双眼泛出红来,猛地抓住虞南珠的双肩,问:“谁?是谁?” 大哥抓得很用力,虞南珠忍着痛,眉宇微蹙道:“大哥以为,会是谁?” 虞佑君的回答十分沙哑,似乎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少……少都尉?” 在府城,他们兄妹虽事事高调,却也只是在排场上,别的事可以说得上独善其身,从不与人结怨。而近来有大干戈,闹得最凶的,只有虞南珠的婚事。 周赟他,为什么呀? 虞佑君想不通,他动了动嘴唇,双手无力地从虞南珠肩头滑落:“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呢?” 虞南珠说道:“大哥就不曾想过,他也许本就是个小人?” 虞佑君立即反驳:“怎么会?他再怎么,也是在府城长大的,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大哥虽然与他没有过分相熟,可……可认识他的人,没有说他不好的。” 假如周赟从一开始便如此阴狠歹毒,那他岂不差点就把妹妹推进了火坑?光想想这个可能,就让虞佑君整个人懊恼又惊恐。 虞南珠咬住唇,心里忖度着要不要把自己重生之事告诉大哥。大哥是她这辈子最在乎的人了,也是她前世最亏欠的人,她如论如何都不能重蹈覆撤。 可是再一想,她还是退却了。大哥若知道前世她受的那些苦是从嫁给周赟开始的,他心里会好过吗?必然是不会的。 “大哥可以先不信,待过几日事情尘埃落定,家里也安稳了,再看看。”虞南珠并不着急。 虞佑君垂下头:“我以为他只是风流了些……他对我说,他会把苑送走的。我还想,等他真的把苑送走,说不定这婚事……” “大哥!”虞南珠一颤,她就知道大哥会着周赟这一招。 虞佑君急忙打住,解释道:“我没有松口,囡囡放心,他不知道我有这个想法。囡囡,大哥绝不会把你嫁给这种畜牲的!” 虞南珠心中动容,抿了抿唇,说道:“还没有真凭实据呢,大哥相信我?” 虞佑君说:“相信啊,大哥不信你,还能信谁?”顿了下,他心里却被另外的忧愁困扰着,不能跟虞南珠透露半点。 “可以告诉大哥,你现在想怎么做么?”他问。 虞南珠定定地望着园子地面,瓦片拼接出的花纹当中冒着一丝丝绿意
,挣扎又挺立于缝隙泥土间。 “我要逼得他……更疯。” 听到此处,穿廊那头的严未迟轻轻抿住唇。他垂下眼,似乎翘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对甲辰等人道:“走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