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天刘景仁起的有点晚,他实在不愿意参加什么跪请,因为结果他早已经知道,万历皇帝是不会因为朝臣的跪请而上朝视政的,可是不参加集会,在同僚们面前又说不过去,只能见机行事了。
当刘景仁在后军都督府的车马房里停好马车,走到前院,就遇到警卫处的小旗官拿着铜铛关门,“各部司都到午门前集合,走了有一刻钟了。”刘景仁躬了一下手,转过身向西公生门跑去。
绕过承天门、端门,到午门前只看到几个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小官,相跟着验过身份牌,穿过午门长长的通道,刘景仁发现皇极门外多了两排穿着皂色棉袍的锦衣卫。
走过皇极门,皇极殿前巨大的广场上,站着一排腰挎雁翎刀面色肃穆的锦衣卫,官员们一排一排整齐的跪在皇极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下面,袍服颜色越红的跪的越靠前,刘景仁看了看自己的绯色官袍,准备在最后一排找个位置。
他刚挤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官,在他左边寻了一个位置,就听到右边一个声音道:“你是武官,在官堆里挤什么?快过来,这儿给你留的有位置。”回头看去,发现刘庠灏正在拼命向自己招手。
刘景仁不好意思的把手里的棉绸蒲团交给老官,转过身,弓着腰向刘庠灏跑去。
“这一竖排大致是我们都督府的官员,现在人都跪乱了,第3排的那个是你的上官陈签事,你赶紧前去签个名。”刘庠灏说。
刘景仁又蹲着挪到前面第3排东边第二个位置。看到刘景仁,陈签事从怀里掏出一封奏折吩咐道:“在下边签个名,再按个血指印。”刘景仁又退回来,从刘庠灏挎着的公袋里,拧开铜墨盒,沾着残墨用欧楷签上姓名,看到奏折上的许多姓名都没有按血指印,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到昨天盖章用的印盒还在口袋里,就掏出印盒,就着红印泥,用食指摁了一下,这时周围忽然伸进了许多手指,都在印盒里乱扣乱按,还有一只手伸过来要抢印盒,刘景仁闪了一下,给了那只手一巴掌,抬头看到从官队伍里挤过来的那个官员恳求的眼色,刘景仁笑着摇了摇头,小心的在奏折上按上自己的“血”指印。
过了一会儿,礼部的老尚前来收取奏折,抱了厚厚的一摞,惟有都察院的官员人手一本奏折,老都御史跟在老尚后边,怀里也抱着一摞奏折,跟在内阁的几位大佬后边,跑到弘德殿去叩见皇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也越来越亮,刘景仁觉得跪在石板上的膝盖似乎不是自己的,他挪了挪屁股,想坐到石板上,一个纠查礼仪的鸿胪寺序班眼睛像刀子一样刺过来,刘景仁只能再次跪直身体。
这时,前面的几位老尚站起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和司礼监的太监吵起来,推搡着,也跑到弘德殿去了。
几位纠查礼仪的鸿胪寺序班越来越频繁的呵斥着东倒西歪的请愿官员。
终于,左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官员“咚”的一声,一头杵在青石板上昏了过去。
时间1分1秒的过去,明晃晃的太阳好像就在眼前晃,皇极殿那那高大的兽脊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咚”,又一个请愿的官员昏了过去。
接二连三的,官的队伍里出现了好几个昏倒的官员,纠察序班跑了前面跑后面,刚刚把昏倒的官员骂起来,转过身又有人倒下了。
“啪”,一个官袍上打着补丁的武官仰面倒在刘景仁前面,满脸皱纹,脸色苍白的像刚刚剥开的核桃仁,嘴里吐着白沫,花白的胡须和白鹇补子上到处都是唾沫和泥土。
刘景仁坐下来,扶着这老者的头,掏出腰间的扁壶,小心的给老者口里灌了两口水,老者长出一口气,醒了过来。刘景仁小心的扶着老者躺下来,吩咐道:“不要想那么多!好好休息!”。
刘景仁揉了揉自己酸麻的膝盖,试着站起来,“干什么!干什么!继续跪,快一些跪好!”纠察序班吆喝着跑过来。
刘景仁根本不予理睬,弓着腰跑到官的队伍里,小心的给那几个昏倒的官员人人口里灌上几口水,揉一揉胸口,等他们的气息喘匀乎了,再安置他们躺下。
这时,皇极殿的台阶上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几个身穿皂色棉袍的锦衣卫校尉压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跪在台阶上,这位老者正是都察院的老都御史,他的乌纱已被摘下,白色缠头耷拉在一边,花白的长头发披散在脸上,额头、肩膀和红色官袍上滚的到处是泥和土。
“咆哮朝廷,逼迫皇上,这就是下场!”锦衣卫校尉高声的叫喊着,拉出一个又宽又长的条凳,把老者拖到条凳上,揭开官袍,退下襦裤,两个人拉着胳膊,另外两个人举起红色木杖对着赤裸的屁股“啪、啪、啪”的打将起来。
“皇上!你不能置国朝于不顾呀!”在“啪啪”的木杖打击声中,老者悠长的声音在寂寞的宫廷上回荡。
“啪、啪”。
“皇上!你不能不上朝呀!”
“啪、啪”。
“皇上!皇上!”
在急促的木杖声中,“皇上”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于默然无声。
又过了半个时辰,在死寂的犹如坟墓的静默中,内阁首辅方从哲出现在皇极殿的台阶上,他疲惫的挥了挥手,踩着雕了九龙戏珠的石板,踉踉跄跄的走下来。
请愿的官员们站起来,茫然的拍打着官袍上的浮土,揩去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上渗出的一层浮汗,慢慢的跟在内阁的几位首辅后面,向宫外走去。
穿过承天门,杖刑致死的都察院御史身上罩着白布躺在门西的一副担架上,两个锦衣卫校尉冷漠的站在旁边,脚下几个头顶白色首帕的御史家属正在哀哀的哭泣,许是没料到会遇着这样的泼天横祸,两个孩童还穿着过年时的花衣。
刘景仁跟着前面的官员在担架边放下自己的一枚银髁子,心中充满悲凉和无奈,这个朝廷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