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明德 于是他们放慢步伐,在街上慢慢悠悠的走。 陈乔礼倏然转头看向她,笑着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穿蓝格子旗袍这样好看的呢。”一句话没心没肺的出口,倒已经开始后悔了,如此一说显得自己轻浮不堪。 她顺着以前的印象,心说你老婆那样多,总有一个穿吧,于是问道:“你府里人呢?没有人穿吗?” 他将手背起来,仰首道:“我大姐早早嫁出去了,二姐……哎……她病怏怏的,几乎日日穿着睡衣,三姐喜欢穿红色衣服,不过我不喜欢红色……余下的丫鬟更是不会穿。” 一通解释,算是亮了底牌。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日误会他了,他说的女人因该是他的姐姐和府里的丫鬟婆子们,而她理解的,则是另外一个意思。 再结合上那日陈乔礼一脸震惊的表情,就更加想笑,一个没忍住便噗的一声大笑出来。 他侧首看她嗤笑,好奇心又泛滥,“你这人怎么喜怒无常的,我总是搞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那日我问你,府里有几个女人,你说,二十几个,我便以为你有那么多女人,想着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嚣张的人,可把我气坏了!” 她说的并不流畅,一面说还一面合合笑,但陈乔礼却听得清楚,甚至听得脸都绿了,指着她说道:“原来如此,那日你可把我气坏了!” 眼瞅他一向白皙的脸换了个色儿,心里直泛痒,不仅没收敛分毫,反倒笑得愈发厉害。 许久才平静下来,对着陈乔礼说:“我映像里,像你这种有钱的少爷都是这样的……” 陈乔礼叹了口气,“看来张小姐对所谓的少爷老爷一类,有颇多成见和意见。”言罢,继续一瘸一拐的走。 “许是我遇到的……都是坏人,所以才如此偏颇。还望小爷不要放在心上。” 他侧首摇头,给她递了个笑,“不会。” 她本还想问,那日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后又转念一想,这是人家的私事,这样问太冒失,于是便将这问题咽了下去。 一路上说着话,也不觉得夫子庙远,好像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 这庙的院子里殿里是有一段台阶的,为了给第一次见面时她自己无礼的问题赔罪,她主动要求,“我搀着你上去。” 于是陈乔礼一只手扶着把手,一只手扶她的胳膊,就这样一步步一级级的挪上去。 到了台上,他指着祈愿树问道:“哪个是张小姐为我求的?” 张思乔走到树前,仰首踮起脚望着,好一会儿,才指着其中一个,大声说:“那个!因该是!就是三个字的那个!” 他也背着手凑近去看,却看到了“陈小叶”三个字,心中料想这姑娘许是不识字,但也不要指明为好。 “哦……我也看到了!最高的那个就是,你怎的挂那样高?” “我跳起来挂的。” 他对着张思乔作揖,说:“侠女,在下佩服。” 见他这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样子,又笑起来,“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不过舞剑而已,算哪门子侠女?。” 陈乔礼把那绢宫折扇别在腰间,“要说为何叫你侠女二子的原因可太多了,我一时间真的解释不清,只想到了,便如此说。” 她瞥了眼那腰间的扇子,好像是以乌木为扇骨,且是古方头,以丝娟为扇面。 眼波顺着扇子往从腰后绕到腰前,是系着的吊坠子,银色的闪闪发光。 总算找到他有时走路就发出叮当的响声,清脆悦耳。 他顺着她寻味的目光,也看向自己腰间和腿边,骤然间侧了个身,余光瞥见那热烈的太阳,毒辣无比,编制成蒸笼把自己的脸烤得滚烫。 “嗳,咱们也求一个罢。”他打破这闷热的平静。 “为什么?”还没有说完,他就拉着她去了那放祈愿条的桌子前。 他指着一叠一叠的祈愿条,一一介绍,“你看,这是姻缘条,这是求子条,这是学业条,这是事业条,这是平安条。咱们……求个……事业条罢。” 正说,他就抽了两张条子出来,用桌上的铅笔分别写下——陈乔礼,张思乔。 写罢落笔,他将写着她名字的条子递给张思乔。 随后,一起走到殿里,在跪垫上跪下,双手合十,向夫子求福。拜了三拜,走出院子。 陈乔礼朝张思乔看去,说:“你的腰上有油点。” 她听了赶忙俯首仔细瞧自己的旗袍,发现还真是,便低下头拿手抹了抹。
“领子上也有。” 他好心对走近给她指了指,她一抬头,就看见他在自己面前,隔着约摸几拳距离。旋即退步远离,昂首望了望红热的太阳,脸上也泛起红晕,不过自己不知道。 “你一个姑娘家可不能就这样做活。” “那我还能做什么?我可没得选。” 陈乔礼将手一背,扫了一眼她柔软无骨的纤纤玉手,“你天生就是唱戏的料,还有你的手,那样好看,就是用来翘兰花指的。你做这样的累活儿,把这么好看的旗袍都平白添了油点子,真是可惜。” 夸完旗袍又夸手,夸得分外直白,毫无修饰的辞藻,他不曾想过今日怎会如此轻浮。 她也没有多言,只继续往前走。 伫立原地看她的背影,心底生出一个主意,便招手说,“你随我来。” ☆☆☆ 铺子里依旧是空无一人,一片寂静,除了陈艳心和李云天夫妻两个,在无旁人。 陈艳心在椅子上半躺,时不时还闭上眼睛打个盹儿,李云天则是坐着拨算盘,算着这几日的帐。 哗啦哗啦的响声让她觉得心烦,但又不敢说什么,只是皱皱眉头,侧过身子继续眯上眼睛。 “还多亏了许昌瑞,……,要不是他,咱们铺子早就关门了,那时候还不得被你爹骂死?”李云天边算着自言自语。 她起身,说:“赚了多少?” “你来看看。” 她跑到李云天旁边,看着账本。不由得笑了笑,“嗯……还不错。” “你当时还不想与他合作呢。” “嗳呀,你就当是我目光短浅了罢。” “做生意,哪有不合作的道理?” 她点点头,继续翻看账本。 没过了一会儿,那许昌瑞就进来了,假意笑着道:“嗳呦,赚了不少吧!” 陈艳心偷偷瞥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李云天反倒是奉承着打了声招呼,说道 “许老板来啦。” “我们那是救急的药材,自然要比平日贵些。”陈艳心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 李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说错了话。 许昌瑞没生气,摆了摆手,“也是,也是,要不是你们的药,我那柜子里还堆着小钢珠呢充数呢,哪能躲得过记者啊。” “许老板呀,以后做生意也要实诚些……” 她接着说。 这次,李云天干脆瞪了她一眼,陈艳心见着,觉得好生委屈,鼻尖一酸,眼眶有些发红。 许昌瑞的脸色一下子很难看,眼睛扫了扫这药铺,二话不说便走远。 “你今日是怎么了?疯了吗?你替他操什么心!他有日本人罩着,别说是钢珠,就是垃圾人家也照样卖的出去!咱们呢,咱们靠谁?” 李云天指着陈艳心骂。 她则捂住眼睛哭,不敢反驳。 “咱们只能靠他,你把他惹火了,咱们都饿死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陈艳心忽的放下手,喊到“好好好!我以后不说了还不成!就你厉害……” 这样一说,其实就是服了个软,也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每次吵架都如此循环。 李云天见她这样,也不想多说什么,将算盘和账本搬到堂屋里去算。 其实,在铺子有困难后,他们夫妻二人便每日为此事发愁,实在想不出任何法子来让虎踞关这家方正药铺重新生意兴隆。 眼看药都要发烂了也卖不出去,检药晒药伙计的工钱还得照发,一日日过去,入不敷出,就差问陈方正借钱。 不过此时李云天想出一个法子,那就是四个字——化敌为友。 他们的药质量上乘,而昌瑞药铺则是虚有其表,不如合作,让许昌瑞买他们的药,这样一来,方正药铺有了钱,昌瑞药铺的药质量也好了,长此以往,昌瑞药铺的客人越来越多,卖出去的药也越来越多,他们卖给许昌瑞的药也就越来越多…… 一直循环往复,他们挣的钱只会更多,这样两方都获利的合作李云天实在是想试一试。 但是一开始陈艳心可不同意,她只想老老实实做生意,于是两个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李云天不把她放在眼里,还说她头发长见识短,陈艳心也拗不过,索性最后,李云天还是找许昌瑞商量此事。 他也觉得这事个对大家都有利的好事,还连连夸赞李云天是个胸怀宽广又有远见的人。不过许昌瑞此人抠搜的很,每样药只买一斗,剩下的则用小钢珠填满
柜子。 后来他们二人也时不时去昌瑞药铺里转转,一来二去也就知道了那许昌瑞和日本的中森公使勾结,以此获利。 因着这许昌瑞没有骨气,陈艳心便不想再合作,欲要将此事告诉陈方正,接发昌瑞药铺的真面目。 没想到却被许昌瑞威胁,他迷晕了李鸿德,将他绑了,还扬言——若是她告知陈方正和旁的人,他就把李鸿德卖了,还要拿出他们合作的证据给陈方正看。 许昌瑞这一威胁,李云天和陈艳心都急起来,乱了阵脚,为儿子只好答应下,签了许昌瑞给的合同。 那合同上说明,他们夫妻二人不得向任何一个人透露他和中森公使的关系;不能透露他们之间的合作;他们之间的交易必须一直保持下去。 虽怎么看也像个不平等条约,但当时他们根本没得选,只好签下。 所以,二人便守口如瓶,陈府一大家子都被蒙在鼓里。 得知陈乔礼要查那昌瑞药铺的时候,陈艳心害怕事情败露,特意派了翠芝去盯着,日日汇报陈乔礼的行踪。 每次翠芝报信说陈乔礼要来,她都要处心积虑的将账本收拾一番,换出那本假账来。 那日陈小玉和陈洛伊来告诉她陈乔礼被抓了,她不仅不惊讶,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觉得以陈乔礼的个性,这是迟早的事。 陈艳心最不待见她这个弟弟,再说明些就是妒忌的生了恨。恨为什么自己的爹不疼她,为什么把心全放在这个纨绔子弟上面? 看来嫉妒是一样很可怕的感情,它会让人失去理智,甚至是忘记情亲,伤害自己身边的人。 ☆☆☆ 陈乔礼和张思乔坐着黄包车到一家院子前。 院子是很传统的南方邻水小院儿,白墙黑瓦,水声潺潺,房顶上还露出一节子桃花来,像极了给这水墨画做点缀。 那黑白中的一抹红很是抓她的眼,便盯了许久,“这是哪里?” 他将手一背,微微仰首,笑着,露出眼下厚厚的卧蚕,“这是明德苑,我的戏班子。” 她惊讶的抬眉,轻启唇瓣,指着眼前的这个院子说:“这,就是,你。” 陈乔礼拿出扇子,用扇尾轻轻的碰了碰她的下巴,帮她把嘴合上,又倏的抽手,“进来看看!” 二人跨过门槛儿进了院子里,里面的人都穿着戏服各自练着,大概是练得太投入,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进来了。 这院子很大,正中间有个有大又漂亮的木戏台,柱子上还雕着凤尾花儿,再后面是一栋中式小二楼,用来听戏的,房檐上还挂着一排大圆灯笼。 张思乔想着,这戏台子和戏楼到了晚上肯定是处好风景。 台子上站着一群人,穿着戏服,集齐了生旦净末丑的行头,有的拿着团扇,还有几人穿着车旗,还有两人抬着骄子,里面坐着一位身穿绿色袄裙的旦角儿。 她看得入了神儿,这是或许就是她心驰神往的地方罢。 陈乔礼将双手拱在面前,对着戏台子喊道:“我回来啦!”说罢,又招了招手。 戏台子上的一群人这才停下来,看着是班主来了,都纷纷跳下台子跑过去。 关力张看班主身边多了个陌生女人,便露出些疑惑的神态来,陈乔礼见着,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又朝大家招了招手,说:“今日我来呢,给咱们班子带来一个人,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她叫张思乔,思是相思的思,乔是陈啊不对,是乔木的乔。” 说罢,他将她往前推了几步。 张思乔对着他们鞠了一躬,他们又连忙回鞠一躬。 陈乔礼看向她,“我来给你介绍介绍。”这时,他拿扇子轻拍了几下自己胸膛,“这位是班主,你也可以叫我……陈老板。” 又并拢四指,指着关力张,“这位是咱们的武总管,关力张。”关力张长得很壮实,是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 “那是总管,关小梅,他女儿。” 关小梅从小学戏,虽说现在才十几岁,但已经是个管事了。 她个子小小的,脸型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头发卷卷的,和耳朵齐平。 “那是小管事银海,武行头阿旭……” 之后又介绍了一群班底,箱头,检场,打门帘儿,管彩匣和催戏人。那些是后台的一班人马,接着陈乔礼又向张思乔一一介绍了在台子上唱戏的人。 生行几人,各叫什么;旦行几人,各叫什么;净行几人,各叫什么;丑行几人,各叫什么……一大堆人物,一大堆名字,总算是把这七行七科都挨个儿说了一遍,但张思乔却听得眼花缭乱,名字更是一
个也记不住。 陈乔礼也说的口干舌燥,一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后,就又是各练各的。 他侧首瞧了眼她晕晕乎乎的样子,眼底不觉有几分笑意,“走,咱们去楼上喝口茶罢。” “嗯。”她点点头,扶着他的胳膊上了听戏楼。 楼上的景色更是赏心悦目,檀木地板,檀木桌椅,立柱的木头红得发黑,太阳一照,就闪闪发亮。 在楼上往下看去,便能将那戏台子一览无余,同时台子上的人说什么唱什么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太师椅上坐定,俯首观望台子上的人,张思乔一想到名字一事,不由得噗的一声笑出来。 他闻声转头,浅笑着问:“怎么啦?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我听听。” “说来也丢人,你说的那些名字,我愣是一个都没有记住。” “这有何丢人?不妨事,日子久了自然就记得了。” 她给他倒了杯茶喝,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我该怎么报答你这个大恩人。” 陈乔礼拿着茶杯,突然顿了顿,说:“你来这里也算是帮我了,你唱得好,我这个班主自然要收你进来了……也算是为着戏班子着想罢,你快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听着怪生疏的。” 张思乔看向他,打趣:“本来就不熟悉,你同我只见过几次而已,一只手算得清。” 一个打趣话,他偏往心里去。 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很是不舒服,她这样说,倒显得全是他自己一人一厢情愿。 摒弃这古怪的想法,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说道:“等我想好你怎么报答我以后,再告诉你,我现在回府里。” “那……我以后改怎样称呼你?” 他正要开口,身后传来小梅声音,“你以后莫唤他大名,应有理数,虽这是共和,却也理应叫小爷。” 她应下,试着张口叫,“小爷……”尾音上扬,似是不习惯。 声音轻柔柔的,和金陵城缓缓的秦淮一样,入了夜就温婉明丽。 以前都是叫大名或是“你”之类的称呼,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唤,正常、清白的两个字——小爷,却在心底激起一分异样。 他扶着桌子站起身来,“那个,府里人都等我呢,先走一步。” 张思乔亦起身,“那我扶你下楼梯罢。” 见他好像眉峰一紧,像是在思索什么。二人眼神交汇,似潺潺流水汇集一顺,不知谁的目光在上,谁在下。 可他突然又雨过天晴般的明朗起来,转头看向她笑着说:“那走吧。” 他同意了。 于是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扶着陈乔礼的胳膊,搀着他下了楼。 这刚一下楼,大平就跑了进来,说:“少爷!可算是找着你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府罢,我推您回去。” 说罢,大平看了看张思乔,直觉着眼熟,张思乔又看了看陈乔礼,三人都目光就这样交错。 陈乔礼说:“大平叔,我不是让你看个电影打发时间吗?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大平一拍脑袋,说:“嗳呦,我哪里敢呀……这一上午,我是府里不敢回,电影院也不敢去……找了你一天,心想着应该是到了这里,便赶紧来寻你。” 陈乔礼见他这样子,属实怪可怜,于是走到平叔面前,“都怪我不好,真是难为平叔了,这就和你回府去。” 第七章悸动 正要转身,他回头看了眼张思乔,“你就在这里待着罢,饮食起居都在这里。” 说罢,又招呼小梅,“你给咱们明德苑的新人找个住处。” 小梅应和着走来,对她道:“跟我来。” 她走到一半回头,发现他已经走远,便对他的背影抿嘴一笑,轻声喃喃,“多谢小爷,我会好好唱。” 也不知是心里还是胸口,她说完后稍有痒痒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待他们二人回府,已经入夜,大平推着陈乔礼进门,吴氏一听着动静就赶来,“嗳呀,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乔礼的腿刚见好些。” 大平愣住语塞,看向陈乔礼,陈乔礼对他挤了挤眼,大平这才回道:“哦,太太,今日……我带着他看了两场电影,所以回来晚些。” 吴氏听后,也不再过问,从袖子里拽出一条帕子来向前甩了甩,“快进堂屋,你爹让你背呢。” 陈乔礼皱皱眉又叹深了口气,说:“我腿还没好呢……” “背还用腿背不成?大平,你推他进去。” <
r> 大平偷偷嘲笑了一番陈乔礼,随后将他推到堂屋里去。 虽然陈乔礼学的好,早早上了大学,在大学里是学医的,药理也背得极好,但陈方正却不放过。 就算是读完了大学依旧是让他日日晚上背,这让陈乔礼头大的很,似乎是一天中最痛苦难熬的时间。 陈方正穿着睡袍在桌前煮茶喝,紫砂茶壶口上冒着一缕缕的奶白色水汽,还有咕噜咕噜的水沸声,见陈乔礼进来,抬眼道:“来,今日背筋络图和《灵枢经》。” 坐在他爹对面,看了看摆在桌子上的,便觉头大得和西瓜似的,于是愁眉苦脸的道:“爹……今日就不背了罢……我头晕眼花腰酸背痛腿麻胳膊麻,我” “行了行了,打住,啊。” “我,我是你儿子你都不心疼一下。”他拿起来随便翻着嘟哝。 “有时间出去玩,没时间背是吧。” 被陈方正这样一问,自觉已经不占里了,便一声不吭的翻开来默默看着。 陈方正用指头戳了几下陈乔礼的头,说:“你呀你呀,什么时候能有个正形,不是听戏就是唱戏,吃喝玩乐……怪我怪我,把你惯的没样子。” 他没有搭理陈方正,继续翻着。 吴宝翠进来,好像是听到他们的对话,拿着一盘糕点放在桌子上,对陈乔礼说:“就是就是,你想想你从小到大,是不是全家人都惯着你宠着你?” 他抬眼看了看吴氏,粲然一笑,“知道呀,我都记着呢。” 吴氏笑笑,指了指桂花糕,“饿了就吃些,你顶爱吃这了。” “知道了娘。” “我先休息,你们也早点睡。”说罢,她拍了拍陈乔礼和陈方正,一人走出门去。 陈乔礼又看了爹一眼,发觉陈方正有些绷不住了,一时间,父子二人就这样笑了出来。 ☆☆☆ 张思乔住下后,头一夜睡得死沉。 再一睁眼已是早上九点。 一掀被子,窗外的太阳从帘子透过,明晃晃又朦胧的光的洒在木地板上,甚至给整间屋子镀了层金。看来又是闷热十足十的一天。 刚套上衣服还没系扣子,就听到一阵阵敲门声。咚咚咚,清脆又熟悉的规律。 声音让她加快了系盘扣的速度,一面系着一面应和,“好了好了,马上出来。” 把全开襟的所有扣子系好,立时跑到门口,打开榫卯木头锁,门忽的打开掀起一阵风,吹得她松乱的发丝漂浮。 映入眼帘的是朱唇皓齿的陈小爷。他一如既往的笑盈盈,眸子像洒了阳光,嘴唇勾起,目光直勾勾的同自己扣上。她好像是被煞了一眼,眼波飘忽不定,不知落在何处才不会凸现局促。 他倒先开口,“今日醒得晚?这明德苑可是规定早上八时起床。” “小”一开口就被他堵了回去。 “无妨,你累了,该休息。” 他把手里的扇子当作剑,转了个手腕后又递到她面前,眉眼一弯,“你替我拿好,我今日试试能否排练。”说着,把扇子塞进她手里,转身潇洒而去。 怔望着手里的扇子,还有他手里的余温。小心翼翼的展开来看,是一副山水图,上面提了几行小字。随后那香气扑面而来,似是檀木香和柑橘香,淡淡味道入鼻,驱散夏日的困倦。替他折好扇子,也学着他别在自己领口,小跑几步跟上他的步子。 “等等我!”她在他身后,几近脱口而出。 他顿步,待她与自己并肩时方才放缓步子,睨一眼那扇子笑道:“别在领口了?”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却直视前方回答:“啊,哦,怕丢。”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 “是个好法子,像我别在腰上一般。” 简单几句功夫就到了戏台子前。 关力张在台子上招呼,其余人则在底下三两结对聊天。 他背手仰首,“关大哥,我试试能不能跳上去!”话音未落,三步并两步跑到台子下,一手挨了下台子就要往起跃,没料到跳到一半,那腿痛便开始作祟。 她看出不对劲,刚要上前,只见他就从半空摔在地上,好在不是脸着地。反应过来,就已经一堆人围上去扶,把她排挤在人群外。 人头攒动,乱哄哄的。 “少爷没事吧?” “一定摔疼了。” “唉,我没事,这腿真碍事。”他撑住其余人的手,踉跄片刻从地上起来,拍拍衣服。 他挥手打发走那群人,待人群退散,方才看见她在
不远处站着,目光隔空对上。 “还好你替我拿扇子,不然扇子就该摔坏了。”他一瘸一拐的走进她。 “你那腿刚好,就不要再勉强了。” 他嗔笑抬眉,“多谢张小姐让我得闲休息。” 听这话,是有点埋怨的意思?她心里暗暗念想,不即直愣愣对上他的眼眸,“那,那你说,要怎样才算谢你?怎样才算报答你?” 他眉峰一蹙,随即捏了捏下巴,“其实,我也没有想妥……以后再谈,日头还长。” 她背手点头,表面应下,心底暗戳戳思量。 因为张思乔是明德苑的新人,所以这出戏没有她的角色,她只便同陈乔礼在看台上观赏。 二楼有瓦片顶棚,遮住大半个太阳,后面还有三大盆冰块,足矣消暑。雕花立柱被碎光照得闪闪发亮,上面的盘龙卧凤如浴火重生一般渡了佛光。 两人共用一张木桌,分别坐一左一右。 他看得入神,手里依旧打拍子,喉咙轻轻发出微弱的小曲儿,这喉结自然也略微颤动。身后凉风习习,轻吹他的宽松锦衣。 她那心神眼眸又被这撩人的节拍勾了去,顾不上看戏,旋即那目光偷偷落在他的手指上。修长的手指,略微分明的骨节,轻巧娴熟的打节拍,指头稍尖,指甲修剪得整齐合度,指甲后的月牙儿弯弯,淡淡的白。 再抬眼,不料这窥视的眼神被他抓到,只得解释,“那个,我看你在敲什么拍子?” 他那手的动作不停,勾了勾嘴角,“哪是什么拍子?不过随意敲打罢了。” 如何接这话?想了又想,轻哼,“嗯。” 他瞥了眼那扇子,又道:“扇子颜色很配你,送你可好?” 心脏漏了一拍,俯首看向那戏台子,耳边终于钻进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不用,我不是很欢喜拿扇子。” 见她回绝,他也不再强人所难,继续看戏。 到了晌午,一曲结束。他起身鼓掌,毫不吝啬的加以夸赞。 底下一群人笑呵呵。 她刚扶着他下楼,武行头便端来一坛酒。 “小爷,刚酿好的甜米酒,一起尝尝,权当解乏消暑气。” 他看了眼四周的人,推却道:“你们喝,我不胜酒力。” 其余人各说各话: “米酒而已,没什么酒,全是甜水。” “就是啊,这又不是陈府,你想喝就喝罢,再说……这米酒是给小娃娃吃的。” “想来咱们班主都长成人了,是个大孩子了,怎的连米酒都喝不下?” “该有十八岁,十九虚岁了罢。” “男娃娃算虚岁。” 被讨论的这主角面露绯色,“好了好了,我喝还不行?区区米酒而已。” 话音刚落,他便硬着头皮走到凉亭,同大家一起落座。有几个人坐不下便站着,包括她。 小梅一勺勺的舀米酒,香气扑鼻,酒气中夹杂着糯米和桂花香,甜丝丝的滋味沁人心脾。 他端起一碗放在眼下仔细打量一番,一粒粒粘糯的米浸泡在桂花酒里,来回翻滚着圆肚皮打滚儿。再合眸细细嗅,是从来没有碰过的酒精味。 仰首,一扎猛的喝下,米粒和酒糟鱼贯而下,顺着食道钻到胃里,瓷碗掩盖住那微微蹙起的眉目。 稍许的酒精对他来说也格外刺激,凉沁沁的酒一下肚就大变性情,成了烈火灼烧着胃壁,火势见长,没有熄灭的架势。 慢慢的,她在对面看他那张白皙的脸蛋也变成茜色,跟抹了脂粉似的,人也是坐那儿一动不动,像迷迷糊糊起来以后发癔症。 这样的陈小爷,她第一次见,不禁偏头嗤笑,怎的还有男人连酒都喝不了? 他虽晕晕乎乎的,但也不傻,早看见她偷偷笑自己,却也不恼,反倒打趣,“张小姐,有什么高兴的事?” 她忽的转首,“啊,没有啊,怎么?”语气有让人不可回复的气势。 甜酒好喝,他又喝了些,可后劲大,险些差点扑在桌子上,索性一帮子人放过他,把他扶进小院的屋子里休息。 这一觉就睡到晚上。 入了夜,他迷迷惘惘的从房间里推门而出,脚步虚浮,依旧晃晃悠悠,一深一浅的踩在石砖上,边走边揉眼睛打哈欠。 在院子里的南官帽椅上坐下,抬眼就看见她从游廊路过,便唤住问道:“喂!张小姐!他们人呢?” 她听到声音,跨过游廊的座椅径直走到他身边回答,“他们啊,应该去秦淮了。” <
> 他揉了揉粉红的脸,狐疑道:“你怎么不去?他们排挤你?” “不是不是,我刚搬进来,收拾收拾要换洗的。” 院子一片晦青色,他看不明了她的眉眼,便招呼,“麻烦张小姐把这院子里的灯笼点上。” 她轻应,挨个点灯笼。 踩上凳子后,伸手够那挂在屋檐和游廊下的灯笼时,才将这些华丽的灯笼看得真切。 原是雕花灯笼,四方形状,每个灯面都是红色丝娟绸布,灯骨是黑红的,雕刻枝干落花,灯底顺着几穗流苏。 把里面的蜡烛点,整个灯笼便成了亮红色,挨个儿点亮,远看是一排排一行行的灯笼连成串,像北平的糖葫芦。 风一吹,灯笼便打转,地上的红影子也跟住转。 她点好灯,跑到他身边,“你看,都亮了,这灯笼顶好看。” 他本就酒劲没褪,脸再被这灯笼和满院子的菡萏色一照,愈发红,直起腰道:“我选的。” 小爷一直身,耳边风吹过,她鼻息里钻进他身上的酒味,醇香的米酒味混杂他身上的檀木香,让人心醉。 她向后退步,他借着酒劲问出一直疑惑的问题,“敢问张小姐?你为何……总看我的手?有什么奇怪的吗?”语罢,他微微偏头。 他这话,在她心里捅出篓子,连呼吸都怔顿住,心跳漏了一拍,支支吾吾了半晌。 “什么?”他眉心一蹙,脑子迷蒙,以为是自己听不清楚。 晚风一吹,那酒气愈发强烈。 她俯身弯腰,手臂直直撑着微曲的膝盖,“因为……我……我会看手相!” 这一番解释,到底是对是错? “当真?那你帮我看看!” 他身上散发的酒气被她吸入,现下也醉了,脸蛋也泛起桃色。 她慢慢蹲下,在他腿前。他伸出两个手来,会蛊人心的,会打节拍的手。 “看哪只?”他压低声音,嗓音被酒辣得有些沙哑。 目光在他两只手间徘徊不定,这下,终于看得真切,离他的手这样近。 手指修长有力,指头尖尖,像雨后新生出的笋尖,指肚上的指纹一圈圈一转转,看得她头晕目眩,手心上纹路交错,有红色青色的筋络隐约出现。 手腕间有突出的骨头,腕间是明显的动脉。 她随便一指,不知是哪只。 他微微探身,把她选中的那只摆在她眼下,另一只则撑在椅子扶手上。 怔怔的盯住他的手掌心,慢慢伸出一根指头,指尖碰在他手心上,温热又柔软。 树影婆娑,风吹灯摆,红影摇曳。 他的手也染成红色,她的脸也被染色。 手指在他温润而泽的掌心摩挲,她指纹的细微沟壑他都能轻易感觉,一凸一凹,一圈一圈,慢慢的,顺着线条划过。 她指尖发热,发烫,手掌也烫……犹如热水浇筑全身,热浪翻腾在耳畔,心里。 顿时,他酒醒三分。 划得他手心痒,指尖微缩,手指蜷曲,手心的痒顺着血液到心里,心尖也痒。 她抬眸,眼里没有任何情绪,面上也没有,只是对上他的眸子,喉咙口舌像被什么东西糊住,说不出话。 半天,才憋出几个字,“看了,是好命。” 说完,松口气,气息扑在他的手心,凉沁沁,滴泠泠,吹痒了。 他勾了勾唇角,手却还不及时收,就在距她下巴不远处摆着,看她说话时下巴动,从樱桃嘴里露出两行皓齿,便想把那手往上抬抬,挨住她的下巴,面颊,和嘴。 她那白皙中的一抹芍药红,在晦青泛绯色的院子里格外暧昧。 不过这念想很快打破,他大喘几口气放松,抽回那只要作恶的手,暗自腹诽,这是什么危险念头。 乱套的气氛,乱套的心绪,一时间理不清。 她胡乱起身,拍拍衣袖,“好了,走了。” 简单一句话,连小爷都忘了唤。 他胡乱应,“哦,嗳,再见。” 她走后,他的酒彻底醒了。 待晚上回府,大平看出异样,上前询问, “少爷,脸这样红?” 他诧异,酒应该早醒,怎的这酒度数太高? “平叔,我稍喝了些米酒。” 大平走进,“嗳呀,老爷不让你沾酒。” 他环视一周,悄声道:“你替我瞒下。” <
> 说话时,这气息极不平稳,像刚跑过步一般急促,一出口,陡坡的气流里还夹杂心跳声。 大平更惊鄂,连忙搀扶,“嗳呀,许是喝了酒,话都说不稳,我保证不说,这就扶你进去休息。” 洗漱完躺在床上,忽的打起拍来,可指尖打在软塌塌的被子上并无声音。 只是凭记忆,就这么一直敲打,直到指头累了才舍得闭眼。 他睡了,她还在床上辗转。 到底是何种情绪?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奇怪,更是头一次觉得异样。 想不通,干脆不想。 结果做了梦,梦里一群人在台子上排练,她在门口舞剑,背后就是小爷,他一直痴痴的望,不敢打搅,亦不敢上前半步。 一晚上的梦,害的一晚上没睡好,结果第二日自然是顶着两个不深不浅的黑眼圈示人。 因那乱套的心绪,他不愿再去明德苑——令他捉摸不透满怀心事的地方。约摸又过了十几日,这事忘了方才打算去。 陈乔礼一蹬被子,洗漱事务草草了事。大平扶着他走到外院,关切的问,“少爷,腿可好些?还疼吗?” “好多了,平叔放心。” “还是要多注意为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他笑着应和,抬首仰望那长了十几年的大榕树,这榕树从他一生下来就在,十八九年光景还是葱郁无比。 “少爷看看能否够上那枝子?” 一问这话,便是要看看他长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