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藕丝 (心织藕丝,烟水隔别) 谈及礼物,他赫然想起她也十八岁,也应该送她一份成人礼。但礼物一事不能提前告知,一定要冷不丁的给个惊喜。 送什么礼,边走边忖思为好。 天边河面的红色渐渐褪去,眼瞅这夜即将来临,二人要赶在太阳彻底落山恁时下船。 把船靠岸,归与船夫,走在夜幕低垂半分的街道上,天幕上有月勾,月华光泽四溢。 两个人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缓步,但也没几句话,他实在忍不住便事先打破平静,“张小姐,一会儿去哪?” 她抬首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我可能,要去明德苑。” 一刹后又是一阵安静,二人暗暗敛眉,心底都不知为何有这尴尬的气氛。 和风一吹,细丝丝的柔风夹杂白日的热气,但还算凉快。他那袖口里的玉坠子叮当响,清脆悦耳。 她撇眼瞧去。 他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也看到自己的袖子口去。心里一时间打定主意。 他把那玉坠子抽出来,食指挑着红线挂绳,快走几步拦在她面前,随即又顿步,“张小姐,这个送你,当是你的成人礼。” 一双手舒展成掌,掌心对她。那食指上套着的红色线圈也顺着溜到指根。他把剩余四指弯下,只留一个食指。那手指修长好看,笋尖似的指头在月华之下还略微泛白。 她敛黛,后退几步摇头,“不要。” 他眉心一紧,佯作生气,纤细有力的手腕一转一转,手里的玉坠子也听话得跟上转,坠尾的流苏在半空盘旋,玉块旋转继而发出更加清脆的响声。 思虑再三,他把那手里的玉坠往天上一抛,又抬手接住,疾步向前走,听见她的脚步声时才开口,“其实,有一事要和张小姐说。” 她走在他身边,“坠子我当然不能要,我就是喜欢也不会让小爷送啊。” 一口一个小爷,很是生分?他继续解释那不明不白的感情,“不是为着此事,是……” “什么?” 他又斜睨了眼,不即快快收回目光。 她捕捉到这一眼神,以为是他瞥了自己一眼,心底暗暗不明了,究竟哪里得罪这娇气的大少爷?便顿时便止步对他的背影道:“时间不早了,我要回明德苑去了,改日见吧。” 他也止步转身,“去哪?” “明德苑。”她一抱手。 “哦,反正我是有事和你说……但没想好什么事……待我思量好,肯定同你说。”他支支吾吾半天。 她听不清楚也听不完全,蹙眉点首,算是勉强把他打发走。 等她走了一段路,又折返回去偷偷在他身后跟上,也不知为何像贼一样,反正心里就是如此驱使身体去做。 他今日穿着格外精致好看,一身米白丝缎面长衫,外面披着纯白色的对襟马褂,马褂同腰齐,开敞几个盘扣,露出里面的长衫,裤子则是白色西裤,版型正合身。 浓稠夜色中,这一抹子白就更扎眼。 她在身后轻轻走,像尾随的猫。 一直到陈府,看见几个小差出来迎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笑说:“少爷回来了,老爷正等你呢。” 他一揉那浓密的头发,“平叔,不会又要背罢。” 接下来又围了两个女人,看起来不像丫鬟,年轻貌美的那个身穿旗袍,挽上他的胳膊同他亲昵耳语。 还有一个个子稍低,身着袄衣马面裙,笑得恬静,一句话没说却也拉上他的手。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大叔把铁门一关,砰的一声将她隔绝在外,至于里头的人如何欢歌,笙箫,都与她无关。 她心一沉,心尖说不上来的酸楚。 仔细回想他方才的眼色,再与他对府里人的笑做对比,自己不过是外人,再熟络也比不上家里人。 心头像被石子砸了,一弯心水荡漾生起波兰涟漪,从心尖到心尾。 酸楚之感更是贯穿整颗心。 仰首望这高墙大院,晦黑泛青,瓦片一丝不苟,严丝合缝的整齐排列,里面的人想来也是高人一等。 小梅曾说,陈方正原先是太医院的大臣,虽说后来清廷没了,变成民国政府。但他的地位仍旧高,再加之他为人正直,家风家训严良,在南京也可以说是以德服人。 至于藏匿于心的那点想法,还是尽快打消为好,这高墙足足有一层楼那般高,论如何方法也是进不去的。 她努力摒弃那嗔怪奇离的念头,将它扔在
陈府的高墙之下后,便匆匆离开。 他愁眉不展,耷拉眉眼在房里半睡半醒。手里那宝贝玉坠子依旧叮当作响,如同催眠乐,让他做了梦。 梦见她笑着,露出两排碎玉般的皓齿,云鬓乌黑,两道翠娥如远山,柔荑如青葱,慢慢触碰他的手,拿过玉坠子,道了声谢。她说要回礼,一只素手便从袖口掏出只鲛绡,递到他面前,见他愣怔,又塞进他手里。 结果自然是睡不踏实,也梦不真切。再起来早已忘却“剧情”,唯独记着是梦到她了。不妥不妥,是又梦到了。 未来几日又没去找她。 ☆ 虎踞关方正药铺后院儿里,那小戏台子已经搭好,后面还摆着十几套桌椅,每张桌子上还摆着菜单。 但这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看起来怪荒凉。 因着陈艳心和李云天是背着一大家子人搭戏台子,所以也不敢宣传,这附近的人也就不知道这里。 看着这景象,陈艳心只能干着急,急躁的在院子里走着,时不时还朝门外望一望,看看有没有客人来。 这搭戏台子、请戏班子又是铺子里的一比大头支出,没人来听,岂不是白花了那些钱?想到这里,心都在滴血。 “钱没捞着,反倒自己搭了比钱。”她双手抱起来怨怨的说道。 李云天从铺子里走出来,“翠芝呢?” “不在!”陈艳心没好气的喊。 他有些恼了,眉峰一紧“你喊什么喊?” “我惦记着咱们的生意,你在想什么?你每次都问她。” 他觉得自己与翠芝的关系是不是被她有所察觉,于是便不再多言,语气也柔和了下来。 “我其实不是问她……是想知道那陈乔礼在哪里,别他一下子过来咱们又没有防备。”说罢,他又走上前去,把陈艳心搂在怀里。 陈艳心不习惯这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掉一半,于是一把挣开他,“翠芝说他最近日日去戏班子呢,你放心好了。” 李云天点点头,又说“那咱们总得想想办法,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我要是想出来,还用在这里干着急吗?” 随后紧接着是一阵沉默,两个都各自想着法子。 陈艳心一拍手,说道“哎呦,想到了!” “什么?快说来听听。” “咱们与那许昌瑞商量此事,他们那边儿人多的时候,坐不下的,就招呼着来咱们这里,这时日一久,咱们的戏台子也就人多了不是?”她十分满意的介绍着自己的计划。 但是李云天好像有些半信半疑,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的说道“那许昌瑞能同意吗?这不是和他抢生意做吗?” 陈艳心双手一叉腰,微微仰首说道“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就好,咱们手里有他的把柄,怕什么?” “嗳,可是那合同上写着……” “合同,我才不在乎,我只在乎咱们铺子,眼看鸿德就要上学了,正是用钱的时候,咱们不赶紧挣钱?难道到时候还要问我爹要不成?他会给吗?” 李云天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给砸晕了,于是就答应下来,决定今日下午去昌瑞药铺找那许昌瑞谈此事。 陈乔礼还昨夜有梦见了张思乔为他一个人唱戏,半夜醒来一次,于是一整晚没有睡好,早上起得也晚了些,头还有些闷闷的疼。 他坐起身来,揉了揉脑袋,又看了看窗外,发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不即赶紧换好衣服推门出去。 “少爷起来了,今日晚了些。”翠芝走来和他说道。 陈乔礼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就向外院儿走去,翠芝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少爷去哪儿?用我陪着吗?” 他转身不耐烦的说道“我的戏班子。”说罢,也没有等翠芝开口,就跑了出去。 最近翠芝日日问他的行踪,比一日三餐都准时,陈乔礼心里越来越厌烦她这样,恨不得让她出了他的院子,甚至是出了这陈府。 一路上他想着,那只是个梦而已,在现实中,以张思乔的性子,怎么可能专给他一个人唱戏?还是尽快忘了那场梦罢。 进了明德苑,就见她站在院子正中间,着一袭红衣,手拿一把剑背对他站定。 他也没有开口叫她名字,只是在她身后静静的看。 她没有扎发,亦没有盘发。 乌黑笔直的长发披在后面,直直的垂到腰间。 站了一会儿,就开始舞起剑来,胳膊缓缓往上一抬,右脚慢慢往后撤了一小步后,双脚轻轻的一垫,整个人就像飞起来似的,跳
得老高,她在落地的时候,又猛地将那剑在空中划了一下,随后一转身,就看到了他。 她实在没有想到他会来这里看她舞剑,一个没站稳,就摔倒在地,手里的剑也掉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陈乔礼大声喊道“张小姐!” 和话音一同落下的是急匆匆的脚步,可他的腿还没有完全好,走不快,于是等他走去,她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你来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不想打扰你练习啊。” 她点头,“不进去看看他们么?” “我,我这就去看。” 他们一起往过走着,张思乔看着他,“刚才那招式,我这几日正练呢。” 他不敢看她,只是简单的“哦。” 有意避着她的眼神,怕自己再看到又会胡思乱想些什么,白天一想,晚上又要梦见了。 正念想,就到了排戏的屋子里,她走在他前面,看着她的头发,好像中了哪般的邪,竟然伸出手来,用手背触了一下她的头发。 一碰上后,就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做出这样没有礼数的事,又立时赶快将手抽回来。 她好像感觉到了,回头看向他。 陈乔礼说道“刚才你头上有树叶,我,我给你拿走了。” 她将信将疑的点着头。 关力张看陈乔礼来了,放下戏本子说道“班主,你腿还没好,再歇歇罢。” “不妨事,我又不唱,只是来看看你们,我在家待不住的。” “下一场排什么戏?”陈乔礼问道。 “我们打算等你腿好了再排,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家就练练基本功算了。” 看自己被大家如此重视,心里由衷高兴,又转头看向她说道“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都可以,听管事的就好。”她愣了半天才支吾这一句,且声音极不踏实。 等了半天,就等来她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像是打发人。什么叫都可以?都可以就是不在乎,想到此处,竟然开始生闷气。 他脸一沉,说道“那你们练吧,我先回了。” 张思乔拽着他的袖口,小声说道“喂,干什去?这么多人在这里,你刚来就要走。” “回府里去。” “你甩什么脸色?别在这里甩你的大少爷脾气。”看他又是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她很是不解,转而又是生气。 “还不是因为你!”他大声说道。 此时,一屋子的人都朝他们两个人看过去,都小声议论,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就吵起来了。 陈乔礼说罢,一个人走出门外,留下张思乔一个人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她反应过来,马上追上去,拦住他问道“你今日怎么了?发什么神经?” 见着她这样问,便急起来,索性没有过脑子,把自己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 “我问你你怎么想的,你半天才说了一句糊弄我——都可以,那就是你不在乎这个事情,你不在乎我,我就是气这个!你明白了吗?我想让你在乎我。” 嘴比心快,他刚一出口就后悔了,不知如何收场,只好愣在原地。 她也愣在那里,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但又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静静的望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对视,僵持不下,空气像粘了胶水,场面好不尴尬。 但谁都不说话打破这局面,屋子里的人在门口看他们的热闹,脸上都不自觉的泛出笑容。 她张了张嘴,过了好久,才说“说完了吗?” “那你懂了么?我为什么生气?”他还是不依不饶,一定要逼着她回答不可。 “我不在乎你,还有那么多人在乎呢,你生什么气?要走就走罢,别在这里耗时间。” 赌气似的说完,怕他继续逼问,于是头也不回的走远。 进了屋子里,小梅拦住她,“喂,思乔姐,你怎么回来了?快去找他啊。” “我不去了,你们也别看了,他就是胡闹,咱们继续练习。” 说罢,她把扒在门口的一群人赶回屋子里,又砰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门。 门关住的那一刻,他的心紧了一下,随后眼眶便红了起来。 站在那里怔怔的看着门,等了一会儿,万一她回心转意会把门打开呢? 可是等啊等,等啊等,等得他心焦,他再也受不住这样的感觉,便也和她一样,头也不回的出院子。 <
> 戏班子里的人都围着张思乔,关力张问道 “怎么不答应?我看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儿。” “就是就是,你再想想罢,现在追出去还来得及啊。” “我觉着你应该答应下来的。” “班主可是个好人,值得托付终身。” “好多人喜欢都不敢说呢。” 她再也听不下去,对着大家说道“他是陈老板的儿子,我又是谁?男女在一起讲求门当户对,我们根本就是门不也当户不对,他喜欢我只是他一时兴起又爱胡闹而已。就算是我同意,他的爹,他的姐姐也不会同意,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我?我可不想给自己找这个麻烦。陈府的高墙大院……我一辈子也进不去。” 一口气说完,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众人都听着,觉得不无道理,都点点头,又叹叹气,心里惋惜这段感情。 陈乔礼无精打采的走在街上,晃晃悠悠的,走得极慢,到了中午,竟然不自觉的走到了夫子庙门口。 抬起头来,慢吞吞的喃喃自语“怎么走到这里了……” 于是思忖,既然来了,那就进去看看罢。 跨过门槛儿,自顾自的说“到底是为什么,总算是想明白了,陈乔礼啊陈乔礼,你喜欢张思乔啊。” 原来这就是欢喜一个人的感觉。 走的走的,不小心撞了几个个人,他这才回过神儿来。 一个人走到祈愿树下,踩上石头凳子,将那个写有“陈小叶”的祈愿条解下来,捧在手掌里看,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看得入了神儿。 陈艳心和李云天去了昌瑞药铺的后院儿里,这里的院子和他们的院子全然是两幅光景,台子上敲锣打鼓,台子下座无虚席,见着这一幕,他们就心底发酸,很不是滋味。 “许昌瑞人呢?”陈艳心对伙计问。 那伙计见着是她,便赶忙去叫许昌瑞,还招呼他们夫妻二人进办公室坐着。 在沙发上坐下,他们两个互相看了看,好像都想好了待会儿用哪一套说辞似的。 许昌瑞拿了个瓷杯子,穿着一套西装走进来,坐在他们对面,不急不慢的说道“怎么了?你们的药……涨价了?来问我要钱?” “我们怎么会那样做?”李云天笑着。 “那是何事?”许昌瑞问道。 “我们也搭了戏台子,但没有客人,又不好宣传,所以……” 李云天正要说,却被陈艳心抢着说道“你们那边儿人多的时候,坐不下的客人,就都招呼着来我们这里,这对你们又没有损失,顺手帮忙罢了。” 许昌瑞正喝着茶,突然呛了一下,咳嗽了半天,眼睛都咳出了红血丝,“你们不是一向清高吗?怎的现在还搭了戏台子?” 李云天苦笑着,“鸿德要上学了,我们得赚钱啊……又不敢向家里要钱。” 许昌瑞眯了眯眼,冷笑一声,“陈方正是有多可怕?你们这样怕他。” 陈艳心幽幽的,“从小到大,还不是被他骂大的?那陈方正就只对他那个宝贝儿子好……我算什么?”她倒也不是装可怜,事实却是如此罢了。 许昌瑞又说“你们的家事我不管,我只管生意上的事。你让我把客人揽到你们那边?这不是明白着抢我生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