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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死中生

我知道孟韬是重犯,因而可以想见他会衣衫褴褛,披枷带锁。 可我还是被眼前所见吓倒了。牢房深处的石墙边支了一个木架子,两根绳索悬挂着竹板编织而成的袄,一具瘦削干瘪的身躯卡于其中,两手被钳在头顶的横杆上,整个人处于一种悬挂摇晃的状态。 狱卒转动绳索,收缩之力碾压着袄中的身躯。双臂随之扭曲,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杀猪般的叫声回荡在这封闭空间里。 “解药呢?还是不肯说?” 边上站了一个绯袍官员,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惨剧,“何时想说了就点点头,否则,这东西不会停。” 引路的狱卒推开木栅栏门,朝绯袍官员弯身道:“少卿大人,柔嘉郡主到了。” 大理寺卿愕然转身,“何不早报?”说着阔步走向我,“郡主能来真是太好了。原不该麻烦郡主,只是此人这嘴巴实在严实呐。郡主这边……要求是单独见面,郡主一人是否能应付?下官先告退了?” 大理寺卿一挥手,狱卒终于停了手上的动作,解开袄和手铐。孟韬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如同骨架子散了一般瘫软。 我向大理寺卿颔首回礼。 大理寺卿带着狱卒离开,没走两步又折返,“郡主啊,那个……”他用眼神指了指刑具,“此事万万不能说出去哈。若解药问不出来,下官这侍郎的位置就要换人坐了……何况郡主也会性命有危嘛。刑讯逼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郡主保密!” 我淡淡嗯了一声。随后,大理寺卿和狱卒的身影隐入黑暗,牢房里只剩下我和那具半死不活的躯体。 我迈着迟缓的步伐向孟韬走近。他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侧着脑袋面向我,透过狰狞的表情可见其深重的皮肉之苦。血腥味刺入鼻腔,声声呻吟在耳畔愈发清晰,粗麻赭衣染上了大片殷红。 我来之前已然听说了大理寺会打板子逼供。眼下来看,背上就是打板子留下的伤。 “我带金疮药了。”我说着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掀开他背上的粗麻布。赭衣之下,裸露出一片皮开肉绽。 我闭上眼,忍住了想吐的欲望。 “左右都是一死,何必呢?”他吐字格外费力,夹杂着沉沉的喘息。 “师爷可有力气说话?没有就晚些再说,先休息。” 我开始给他敷药。这是我第一次直接触碰鲜血和裂口,手抖得厉害,碰上皮肤就跟碰了烧红的炭火似的。 孟韬不再吭声。 他背上就没一块好皮,上完药后小半个时辰已然过去。我满手脏污,酸麻之感控制了双腿。而他的气息逐渐平缓。 我想起刚才大理寺卿那番话,满心疑惑地问他:“贵国……不许刑讯逼供么。” “这是前朝律法。” “本朝呢。” “本朝没有律法,只有默认的陈规和为官者的良心。” 他叹了一口气,“郡主方才所见的刑罚叫‘凤凰展翅’,在前朝多施于女子身上。此等手段不会留下伤痕血迹,却以骨骼扭曲叫人痛不欲生,最宜用作私刑。”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就是默认的陈规和为官者的良心,让那大理寺卿不敢把私刑公之于众。 “这么痛的刑罚都没叫师爷招供,看来刑讯也没用。”我浅声道,“现在我人也到了,师爷直说吧,如何才能给我解药。” “郡主不是心存死志么?” 我嗯了一声,“所以师爷不给我也不会急。” ”千算万算,还是算不到世上竟有郡主这等愚蠢之人。哪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郡主何苦寻死呢……” “我也没理由活着。”我没好气地说。 “求生无需理由,求死才要。” 是啊,求生无需理由,求死才要。这世上,多的是都是不问理由就会为活着付出一切的人,所以他们才那么容易操纵。 “我有理由的。”我一时思绪如潮,“在这里,镇南侯视我为人质,陛下视我为掌中尤物,朝臣视我为吉祥物,太子党视我为党争工具,四殿下更甚于此……我的死才是他的党争工具。剑南也不外如是。主战派视我为弃子,主和派视我为贡品。” 一一列举的同时,我伸出手来掰着指头。 竟然一只手还不够。 掰完指头……不,列举完,我接着说:“我若真是个物件也就罢了,可我是人呀。我曾拜师学艺,也曾读明理。有人叫我承欢献媚,内帷争宠,我会不适。有人以我为棋布局博弈,我会不乐意。并非我不能忍耐,

可偏偏余生还长,如此磋磨到老,至死方休,却得不到什么真正有用的,也做不了什么真正有意义的。” 孟韬嘴角挤出一声冷笑,“这么久了,郡主还没适应?” “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明明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人们却习以为常。” 随后是良久的安静。 孟韬冒出一句气声的悄悄话:“此处可有人窃听?” 我警惕地盯着他,“如若师爷想动手杀人,我会叫人来的。” “……郡主以为刑讯逼供是闹着玩的么?在下胳膊和腰都废了。” 好吧,我多虑了。 “我说的这些话,不怕有人窃听。” “是在下有些话不想被人窃听。” 我想起先前交代谢乾灵的事情,于是道:“应当无人窃听。” “保险起见,试探一下。郡主轻喊一声‘救命’试试。” 我照做了,结论是的确没人窃听。 孟韬这才换了正常音量道:“郡主自己说了余生还长,也是自己说了不喜欢承欢献媚受人摆布。未来不是很明朗了么?余生还长,即有无数可能。有所喜恶,即有志向可为之努力……这两日回想过往种种,在下也不得不承认,郡主心思玲珑非常人可比,若用在自己身上,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我怔住了。 我想提醒他一句“咱俩是敌人我死了你应该开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意识到,我们说的事情好像无关敌我。 “我孟某人活到今日,生平有几分坎坷,横竖郡主闲来无事,不妨听一听。” 大概人在将死之时都喜欢从头忆平生。他要忆平生,我就当听个故事吧。 “靖平二年,某生于襄州。襄州是什么地方郡主知道么?镇南侯是山南大都督,领西境三万兵马,总辖三十五州,治所就在襄州……这是能功高震主的程度了。至于主上为何没有被震到,那是他自己心大,总以为当年共举大事的兄弟不会有不臣之心。总之,彼时某一介草民欲登仕途,唯科考一条路可走。襄州乃是整个山南的治所,读风气最盛,州试名额最多,筛选却也最严。镇南侯兼任襄州刺史,垄断了襄州的州试,非其门生党羽不能上榜。” “当然,这些都是某后来才意识到的。彼时某不过二十出头,仍是少年心性,肚子里装的是兵,心里想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收复剑南,一统天下……哦,言语冒犯,郡主勿怪。” 我愣住了,“什么啊。” 孟韬也愣住了,“一个剑南人听到‘收复剑南一统天下’不会觉得冒犯么?若是有剑南人跟我说要收复中原,我必定一拳挥过去。” 孟韬一拳挥过去会是什么模样?对比一下他这副僵硬干瘪的身子,我觉得有点好笑。 与之类比,我也仔细想了想,若是我听到有人数“收复剑南,一统天下”,我的第一反应只能是没有反应。在成都长大的那十五年里,我心里还没有国家这个词,更谈不上天下。 我不知道天下原来这么大。 和这么大的天下比起来,一个剑南好像不算什么。 “师爷继续吧。” 后续他讲得有些混乱,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厘清思绪——大约就是一个满脑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在渴求机遇一展身手的时候,侯爷说:“你不是脑瓜子好使么?肯定会给假币做假账吧?肯定知道怎么应付御史吧?秋闱快到了,我偷到了题目,你给我们的人写几篇章当答案没问题吧?” 孟韬会作何选择可想而知。 讲到最后,他用这样一句话收尾:“某自身是个失败的例子,可有一个道理某至今深信——人若有志,则心中自成天地,不会为环境所困。比之在下,郡主行事顾虑更多,也缜密更甚,当不至于蹈在下之覆辙。” 世界真是复杂啊。好人的嘴里也能挑出毛病来,坏人的嘴里也能挖出道理来。消化孟韬的话耗了我好长时间。 “师爷是想说昔日所做种种非你所愿么?这不是脱罪的理由。你可以事后坦白,那些离开的人却不能再回来。我们也是有私仇的。宋参军,水芸,玉芝,曹四,我一个都没忘。人若有志则心中自成天地,而师爷自决定为虎作伥起,心中天地就大不过那座侯府了。” 提起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名字,我不免眼眶湿润。 孟韬只是冷笑,“郡主骂得对。” 人若有志,则心中自成天地,不会为环境所困。 这话我信。譬如我,我若有志,我可以在阆中银塘坊一直住下去。没有人知道柔嘉郡主其实还活着,瘟疫继续蔓延,战事继续筹备,宋墨成会以别

的方式死,谢乾灵也会以别的方式被诬陷。 那我的志向是什么呢?盖房子吧。我要做个匠师,盖一辈子的房子。可是我不能跟那些宫廷朝野里的人直说。他们若听到了,只会请更多的女官来教我琴棋画梳妆打扮。 想至此处,我对孟韬说:“师爷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未尝不是没有志。只是有郡主这层身份在,即便我活下去了,将来有再多的转机,也转不出这座皇城。” 闻言,孟韬突然笑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的冷笑,这次是放声大笑。幽闭的牢房里飘荡着回声。我没有说他笑声难听的意思,但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听着有点瘆人。 伴着笑声的是这样一句话:“郡主若要问转机,这里有一个现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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