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14章 银塘坊

官老爷亲自探访民间医馆,所有人都恭敬了起来。然而回春堂腾不出一个清静的房间,也拿不出一套没有被病患用过的茶具。宋墨成道了一句“无妨”,挥挥手就往后堂走,跨出后门,竟和我先前两回与人深谈站的地方一样。 “昨日说到哪里了?”宋墨成一边回忆一边说,“建养病坊的事情,本官和刺史等几位大人商议过了,占用道路可以,征用邻店不行。我瞧这附近的铺子大多关了,大小不是问题,只管往外扩就是了。用料嘛,他们只同意茅草。毕竟此事来得仓促,给病人遮风挡雨已是时间的极限,也是咱们财力的极限。” 周从安问:“官爷,草民记得您昨日说,有个活菩萨捐了九百多两银子……” “哦其实是一百多两。”宋墨成苦笑。 “那也是巨款啊。” “少了的那八百两何尝不是巨款。”宋墨一句话淡淡带过,“建了养病坊就要管病人吃喝,要派差役管理,你们这些做郎中的也不能白干……哎呀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不过无论如何,药材才是大头,昨日正说到药方呢……” “是,药方……”周从安说着,目光转向宋墨成身后的我,“姑娘与官爷一道前来……” 我颔首上前,“参军大人知道内情。” “知道啊,那感情好,终于有个可以说实话的地方了。”周从安一声叹气,好似要把浑身的压力都抖搂出来,“撒谎真是不易啊。姑娘可知,别的郎中一个个都不信我,问我古籍出处,问我研制思路,我能说什么?我当时情急,只说‘灵光一现’,然后就更解释不清了。” 然后就开始了很长一段关于“巴州瘟疫用过的药方到底能不能用在阆州”的讨论。 我知道查阅古籍和试药都是不必要的时间消耗,但这已经是我能编出来的最接近“这是同一种疫病”的故事了。 - 在我和窦小七的共同努力下,两天后,门修好了。外围是圆形轮廓的月洞门,底端有一段截开圆形,向下纵向切削,其间嵌了一扇长方的木门,门两边也用木板与墙体连接。整扇门全无镂空,两面分别雕上四合如意的纹样。 收工时,我把我以前的作品的图纸交给窦小七,他给我留下了他的泥水匠铺地址。我们相约:将来我缺钱,可以去他那里干活;他有活缺人干,也可以来找我。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这里有现成的活。” “什么?” 我打开刚修好的门,把窦小七带到自己家中,指了指主屋的大片焦黑废墟。 “包在我身上!”窦小七拍了拍胸脯。 - 那日的大火并没有烧到房屋槽底,三七比例的灰和土大体完好。废墟清理后需重新铺平槽底,以长十八小尺、宽十小尺、三开间的大小和形制砌水平基础墙,预留八块柱顶石的位置。然后四梁八柱撑起房屋的架构。屋顶摆放檩条,柱间砌墙,斗拱承重…… 我把新买的案搬到天井正中,对着废墟从早晨坐到黄昏,完成了主屋建造的图纸。 随着身后吱嘎一声响,碧环跨进院门,手里拿了一盆衣裳。 “奴婢去捣衣时瞧见官差了,正挨家挨户发放药材呢。” 我回过头,心中一阵惊诧,“这么快。” 碧环支起架子晾衣裳,脸从蔷薇色夹衣边侧过来看向我。 “还有一个小状况。官府不仅发药材,还要登记病患的名字,可咱们没上户籍……” 经她这一提醒,我也忽然想起来,我们进城用的户籍和过所都是伪造的,官府里没有登记在册。 战争的年代,流民四处乱窜,有个把黑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要我编一段故事解释为什么我是黑户更不在话下。隔壁不就有个管户籍的官么?我即刻搁笔起身,摆好镇纸,留下一句“我去隔壁”,然后朝两家打通的那扇门走去。 - “去他娘的!” 我推开门时,宋墨成房的方向隐约飘出这么一句话。 我微怔在原地。 “朝露姑娘你来了啊。” 檐下琅琅声渐停,取而代之的是宋昀温和的寒暄。他今日穿一身石青色,黑色绫绢的蹀躞带束紧腰身,从房屋正面绕来时步履悠闲,手执一卷刚刚收拢的。时疫暴发后州学停课,他每日都在家里温备考。 “刚那一下不是冲姑娘来的,可别误会啊。我爹这个人就这样,姑娘也见识了。这几日公务繁忙,想必他又遇上什么糟心事了吧。” 我付之一笑表示无妨,随即说明来意:“令尊大人在忙公务么?我原本有事求见,既然眼下不便叨扰,我晚些再来。” <

> 以宋昀的好性情,这个时候该接一句“无碍”吧。我想。 果不其然,我听见了预想中的回答。 “无碍。” 然则原因却在意料之外:“我爹晚上也忙,所以现在见和晚上见区别不大。” …… 宋昀侧身道了一句“来吧”,我跟上他的步伐。傍晚的霞光给满院粉墙镀了一层金,勾勒出瓦当片上细致的云纹。 一想到我一个黑户,要当着司户参军的面承认自己是黑户,我心里总归有些忐忑。宋家都是那么好的人,应该会体谅的……吧? 仔细思量了一番,我觉得宋昀人更好,或许我可以先跟他提一提。待进了房,万一宋墨成生我的气,他还能帮我说上几句话。 “公子。”我浅声开口,“冒昧问一问,令尊平日里如何处理黑户呀。” “黑户?录入就是了。” “不罚吗?” “世道那么乱,黑户多得管不过来,若仅对那些自觉入籍的施以处罚,那黑户只会越来越多。爹爹当然希望人人入籍,但若真有人禁不起这么重的赋税徭役,其实也情有可原……哦对,姑娘离家逃亡而来,可是户籍还没办妥?” 我点点头,“我从巴州出逃时未办过所,进阆州时还是跟着别人混进来的,如今也算半个黑户。” “姑娘是为此事而来?这好说,一句话的事情。” 进入房,宋墨成满口答应,他叫我我明日直接去州衙找吏登记,如有为难就把他的名字搬出来。 宋昀随口埋怨了一句“爹你刚刚又骂什么呢,吓着人家姑娘了”,随即挑起一个复杂的话题。 宋墨成解释了刚才口吐芬芳的原因:阆州有假币出现。 铸币之人似乎对大邺的钱币工艺颇为熟悉,造得几乎与真币无异。宋墨成是从账册上发现端倪的。近段时间银钱流通数额庞大,物价猛涨,商品贬值。于是他作出如下分析:“物价上涨,要看涨的是什么。如果只有药价涨了,就如现在,可知是因为瘟疫。如果只有粮价涨了,那可能是因为饥荒,也可能是田亩税过重。类似的还有战争,洪涝,蝗灾……但如果价格全面上涨,只要不是瘟疫饥荒战争洪涝蝗灾等同时降临,那就该考虑钱币本身的问题了。” 带着如是推测,宋墨成终于从钱币本身上面发现问题。大邺的钱币是铜合金的方孔圆钱,但是从阆州居民的褡裢里随手掏出一把,就会发现部分铜钱的方孔边缘有异。讲到这里我也从袖口掏了几枚铜钱,果不其然,真假混杂。 宋墨成把事情告知刺史,并继续核查账册。而他之所以搬了一箩筐的账册回家,是因为有人察觉到了他查账的动作,意图销毁证据。州衙人多眼杂,偷账册轻而易举;但把证据都带到家里之后,若还有人跟来,那就是头等的嫌疑。 这几日,查假币和拨款买药两件事齐头并进,弄得宋墨成一个头有两个大。 官府没钱,所以他不能直接以真币兑假币;老百姓也没钱,所以如果他直接没收假币,时疫之下,本就没钱求医买药的老百姓只会死得更多。 “假币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和时疫撞在一起呢!”宋墨成如是抱怨。一想到将来会面临更深入的假币流通,更严重的通货膨胀,更困难的清查,一声“去他娘的”随即脱口而出。 瘟疫,假币,徭役,战争……真是要多乱有多乱。听完这些,我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去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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