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边,堤岸上。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天上阳光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说下就下的小雨。河面漾开微小的涟漪,冷气里形成了屏障般的水雾。 水芸的尸体被人从水里打捞上来。 无论是在戎州还是在现在的阆州,染了疫气的尸体,都是一卷草席丢进乱葬岗就算了事。此情此景,也没人愿意把水芸的尸体带回衙门,所以章全命仵作现场验尸。验尸结果印证了守卫的转述,一个时辰前溺死,死前缺衣少食,时疫缠身。仵作的原话是这样的:“即便没有投河,也只是晚几天死,换一种死法。” 所以在必死的关头,相较于盲从孟韬,水芸更倾向自行了断。 尸体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口鼻周围有零星的白色泡沫,原本细嫩的皮肤已经皱缩发白,指甲缝里嵌着泥沙。细雨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冲刷着河水深处带上来的污垢。 刚才在州衙门口的人都到场了:我,章全,谢乾灵,以及各自的随从。三方人自然而然分成三群,相隔厚厚的雨帘,站在各自的伞下沉默不语。 良久,章全向我走来,平淡的声音穿过雨帘:“郡主,这婢女的后事……” “不求厚葬,买口棺吧。”我看了看身侧的碧环,声音融进淅沥的雨声里,“你去办。” 碧环垂眼称是,眼底也是一片阴郁。 “郡主,不过一个婢女,其实买棺也不必……” 我淡淡扫了他一眼。 “……下官多嘴,郡主做主就好。” 谁会在意一个婢女的生死呢?只有我和碧环见过水芸傻笑又认真的样子,水灵灵的眼睛仿佛在闪光。她虽然没有多大的力量,却满心想着带我一起回剑南。 “郡主。”这是谢乾灵低沉的嗓音,混杂在雨声里也格外模糊。 他缓缓走来,阴翳的表情被笼在雨幕里,身旁两个疑似幕僚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听不清在讨论着什么。 他手执一张纸条,身边的阿谯一手撑伞,一手拿着已经拆开的荷包。纸条朝我展开,上面是孟韬的笔迹,写有四个分明的大字:诱敌深入。 我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可是换一个角度……谢乾灵看到它,会想到什么意思呢?譬如,我和孟韬联手了? 并非完全不可解释。但是无论我怎么说“我不是我没有我和孟韬不熟”,都可以被解读为“诱敌”的一部分。历史旧事里常听到的“离间计”,好像就是这样操作的。 “诱敌深入?郡主可愿解释一下,诱的什么敌?深入什么?原来郡主从一开始,就打好了自己的算盘。本王对郡主的信任,倒成了笑话。”谢乾灵这话比寒气还要冷几分。 身旁两个幕僚也向我瞪来,和谢乾灵保持着一致的愠色。 “郡主不必再斟酌措辞了。将来无论郡主说什么,本王一个字也不会信。” 说罢,谢乾灵拂袖而去,紫绀色的身影隐入雨幕,慢慢变成模糊的一个点,然后消失。 刚才那一出叫离间计,那么眼前又是哪一出? - 我们刚刚是跑着出来的,全身都已经被雨水浇透。回州衙的路上,几群人各自撑伞步行,谢乾灵和章全都走在我前面。我和碧环手挽手挤一把油纸伞,掖紧斗篷原本敞开的前开衩,一步一团溅沫,伞下的细言细语都被掩盖在雨声里。 我拽着碧环的衣袖,“你说,水芸为何要……”后半句已在不言中。 “说句心里话,水芸妹妹那个境地,自戕也不足为奇……像郡主这样挺身入局才是不正常。” “正常?” 碧环拉着我绕过一个水坑,解释道:“水芸妹妹这般资历在王府里,也就是个指哪打哪的角色,哪里经历过需要独断的关头呢。她在国公府的处境郡主也知道,一人一间屋,目之所及耳之所闻仅仅是孟师爷的一面之词,而面就摆了两个选项——听,或是不听。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一个极有可能害了郡主,另一个又不知道能不能挽救一二……这般复杂的局面,她不知怎么选,却又不能不选。她只能自己思考,然后自己选。” 我突然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是在自己思考,自己选。我们都是波诡云谲之中被席卷的小棋子。我本想自己抵挡一切,可我身后的水芸,玉芝,曹四也并非覆巢之下的完卵。 碧环还在继续:“水芸妹妹自己想不明白,就只能一股脑儿把她知道的都告诉您。她不知该不该进州衙,却自知命不久矣,索性用自戕的方式来逃避……” 我一路沉默。走到州衙门口时,门口的那个守卫冲到我面前,一下子跪倒在潮湿的台阶上:“求求郡主体察小人之担忧,请问水芸姑娘可有找到?”
我摇摇头。 至此,我的眼泪再也按捺不住。 “真是自戕啊?”守卫瞪大了眼睛。 我点点头。 跨过门槛时,我双手合十,看向伞外暗沉的夜空,云雾铺天,雨丝飘洒。 我一向不信神佛,如今真到了有求于神佛的时候,不免迷惘。不知道人升天以后的事情归不归老天爷管。如果可以的话,就祈祷水芸黄泉路走得顺畅一些,来生投个好胎吧。 - 推门进房间的一刹那,我竟产生了回家的错觉。州衙给我安排的房间还是老地方,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布局,连被我搬到床边的翘头案都没人挪动过。上一次住这里是什么时候呢?那是去侯府以前了吧。 十几天时间,恍如隔世。 屋内已放好了炭盆,炭火的红光映在铸铁上,边缘一圈缠枝花卉有着清晰的纹理。窗户纸的过滤下,外面本就阴沉的光线所剩无几,案上一盏孤灯格外显眼。 回屋的第一件事是睡觉。 我脱下斗篷就往床上爬,把自己塞进被窝里,随手拔掉银簪,一头青丝垂在枕头上。碧环替我收拾好一切,满眼担忧地看着我:“郡主受苦了……还以为一回州衙就能接着歇息呢,外面这些纷争,真是一刻也不消停!郡主想必还晕着吧……” 我闭上眼,所有杂念混作一团。 突然……砰! “啊!” “不想死就轻点声。”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 尖叫来自碧环,后面那句话来自……原来是孟韬。 支摘窗被撑开一半,雨丝绵绵秘密飘进来,孟韬的身影落在窗边,身着和衙役一个款式的皂衣,看来是扮作衙役混进来的。 外面的守卫闻声敲门,“什么动静?郡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和孟韬默然相顾。他眼中闪过冷光,从袖口抽出一把匕首,往碧环的脖子上架。看得出来,这是威胁。不过正好,我也很好奇他要找我说什么,于是道:“失手掉了个发簪,没事。” 孟韬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匕首收入袖口。 我已穿好鞋坐在床沿,整个人处于戒备的状态。 “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见郡主,是在下冒犯了。” 我一刻也不想跟他墨迹,“师爷有话请将。” “郡主就没有什么要问在下的吗?” “有。”我十分直白,“师爷那句‘诱敌深入’,想必此行是要来给一个解释。” “这话郡主有疑义?” “师爷莫名其妙送来一句话,我如何会没有疑义。” “待在下解释完就没有了。”孟韬负手踱步,眼神里带着一点睥睨的意味,“郡主人在州衙,莫非是忘了当初在国公府,你我之间有过怎样的约定。” “我记得。可是师爷要我诬陷的那个宋……” “宋墨成。” “嗯,他好像已经死了。” 先装傻吧。我这样想着。打草会惊蛇,所以在连自己要打哪片草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脚下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孟韬点头,“是,司户参军宋墨成数日前遇刺。” “是师爷干的?” “不是,但在下为之庆幸。先前和郡主解释过的,此人贪墨成风,留在州衙有害无用。”这话相当于是承认了。 “那是谁动的手。” “在下也不知,许是他有什么仇家。” 我不由心中冷笑。宋墨成的仇家可不就是孟韬么。我知道孟韬有杀宋墨成的动机。他软禁我于国公府,可保构陷宋墨成之事不提前泄露。可是谢乾灵为了时疫的药材,以强攻带我出国公府,事情就脱离了孟韬的掌控范围。所以他索性以最粗暴的方式杀人了事。 孟韬接了一句:“倒是有一事很古怪。宋墨成遇刺的时候,州衙里的人就如同提前知道了似的全城搜索。” 我心说不古怪,就是我叫人通报的。而以此混淆实,只会显得他孟韬古怪。 “既然人已死,那布防图用不上了吧。”我看向孟韬。 “不,用得上。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他摆摆手,“咱们的敌人,不止宋墨成一人。” “啊?” 我和孟韬显然没到可以共称“咱们”的地步。这种模糊立场隔阂的话术我听得出来。 “郡主是不是以为,我朝圣上派四殿下来迎亲,就是让四殿下迎娶郡主之意?” 我作惊讶状,“难道不
是?” “四殿下的确长得比侯爷好看,说话也比在下好听。但是郡主也要记住,同为世间名利客,心都是一样污秽的。”孟韬冷笑,“谢乾灵其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这些年他争储之势渐起,我朝太子爷虽不至于被撼动,却也深受其扰。” “争储?” “是,请郡主细想,皇子娶郡主,这没什么;可是储君娶郡主,却是另外一种情形。谢乾灵对储君之位抱有非分之想已久,从他的角度来想——今日他是亲王,郡主为王妃;明日他是太子,郡主觉得自己做太子妃合适么?后日他登基称帝,郡主莫非做皇后?国母之位,是绝不会轮到异邦人来坐的。 “就让在下揣测一下,一个有意争储的皇子,会怎么处理这门亲事吧……我主镇南侯一向只尊正统,容不下这等野心之辈。而不巧的是,荆襄一带兵马尽在侯爷之手,我朝对剑南的战事也皆由侯爷统筹。若郡主和亲事成,两国休战,侯爷在边境将再无掣肘。到时候,他要争储,荆襄一带有几万兵马与之为敌。郡主觉得,这是他愿意看到的么?”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演的。孟韬要来是我意料之中,但这话却在意料之外。以我现有的认知,我觉得他说得没错。 “以师爷之意……为了皇位,和平宁愿不要?” 他淡淡点头,眼里闪烁着冷光:“郡主觉得不可理喻?郡主大约还不能明白,为了至尊之位,一州一县的得失不算什么。” 其实吧,我关注的也不是一州一县的得失。我是想问,沙场白骨露野,民间家破人离,就没人管管吗? 不过这种蠢问题我是不会宣之于口的。经历了这许多,我早该明白了,这些无关上位者切身利益的事情,的确没人管。母妃传播瘟疫的时候没管,叶兼发动战争的时候没管,齐冕铸造假币的时候也没管。 那……谢乾灵呢?他管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