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陵第一次知道,回头原来是一件如此需要勇气的事情。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奚陵一点一点艰难地调转着身子,回首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在哆嗦。 从两年前醒来以后,他其实,从来没真正看清楚过白修亦。 不是朦胧的梦境,就是残缺的回忆,这个人像个不能触及的禁忌,每次试图想起,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而现在,那张永远也瞧不清楚的脸,第一次完完整整,没有任何遮盖的,出现在了奚陵的面前。 很……好看。 怔愣的、僵硬的站在原地,奚陵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模样逐渐变得清晰,清朗俊逸的脸上懒洋洋带着笑意,那是奚陵从前最熟悉不过的一个表情。 随后,是一阵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头痛。 久违的灵台撕裂感潮水般涌来,奚陵几乎瞬间就惨白了脸,他蹒跚着后撤一步,靠上了身后一棵笔直的大树。 粗粝的树皮透过薄薄的白衣,迅速磨红了他脆弱的背脊,奚陵艰难地将手掏进怀里,摸出几个精致的药瓶。 ——这些药是之前白桁和余顺一起,逼着奚陵随身携带的,当时主要为了以防万一,不曾想,现下真的派上了用场。 只是,因为抖得太过厉害的原因,其中一个瓷瓶落了出去,清脆的碎裂之声里,药丸暴露而出,滴溜溜滚落在地。 但很快,一只布满冷汗的手连着碎片带着泥,迅速捡起了它们。 平日里奚陵每次用药,都得白桁提前备好蜜饯和糖水,今天大概是他最积极的一次。近乎狼狈地抓起这些乱七八糟的药丸,奚陵不管不顾,全往嘴巴里塞。 而做完这一切,他甚至都没有转移过视线,始终贪婪无比,凝视着白修亦的身影。 “老三刚刚传讯,说今天师父下厨,小老头手艺还行,咱们快点过去,应该还能赶上吃到个盘底。” 幻境终究只是幻境,如同之前魇蛟的记忆回溯,只是过去的一个虚影,奚陵的失态没有人察觉,不同时空的白修亦忽视了他的痛苦,走向了不同时空的那个奚陵。 然而过去的奚陵闻言,却并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那边……有点奇怪。”“奚陵”皱着眉,遥遥地看向某个位置。 有那么一瞬间,奚陵以为他是在看自己。 隔着时间与空间,不同年龄的两个奚陵在这一刻神奇地对上了视线,一个挺拔冷漠,刀一般锋芒毕露,另一个却苍白病弱,甚至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灵台余痛带来的颤抖。 不过没多久,奚陵就意识到并不是。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某处山峰的山腰,而“奚陵”看向的,是山腰外的一处峭壁。 因为角度的问题,他并不能看见悬崖外的情况,可奚陵的这个方位,却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飘扬的衣角。 ——还有第三个人。 目光在衣角上微微流转,但很快, 奚陵就不甚在意地收了回来,重新注视着白修亦。 从眉梢,到嘴角,奚陵一点一点扫过,像是要把这张脸镌刻在心上。 他一点都不想管什么衣角什么幻境,此时此刻,除了白修亦,他眼里装不下任何东西。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没有看出异常的“奚陵” 摇摇头,道:“应该是我看错了。” 白修亦挑了挑眉,闻言也看了眼远处的悬崖。 他这个师弟从小就敏锐无比,能让奚陵看错,那可实在难得。 不过白修亦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自然地搓了搓“奚陵”的头,随口道:“那就走吧。” 他们刚刚才消除完一个魔域,体力灵力都有些透支,这时候节外生枝,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这个时代的苦痛太多了,他们管不了,也没法管,过多的同情心会招致悲剧,仙盟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况且对方刻意隐藏气息,显然也是并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样想着,白修亦转身欲走,走出两步才发现,奚陵没跟上来。 白修亦疑惑地回过头。 “奚陵”抬眼,淡淡道:“不是说抱我?” 他看起来很镇定,泰然自若,面无表情,可奚陵却知道,对方现在僵硬到连手指都无法弯曲。 “奚陵”其实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这样的玩笑白修亦时不时的就会跟他开上一次,大部分时候,奚陵都是置之不理,或者撇撇嘴,直接回怼过去。 今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居然顺着白修亦的话说了下去。<
r> 他有些后悔,顶着张冷冰冰的脸,思索该怎样找补现在的局面。 但还没等他思索出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就猛然勾住了他的腿弯,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奚陵”一惊,有些慌乱地搂住了白修亦的脖子。 随后,藏在衣领里的脖颈就不自觉红了些许。 白修亦没有察觉到异样,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啧道:“天天吃,怎么还瘦得跟麻杆一样。” 奚陵对他的比喻十分无语,刚刚加速一点的心跳都稳了回去,忍不住反驳道:“没有天天吃。” 白修亦懂了,他还是喂得少了。 “这半个月都没什么事,我把梅朔抓来,让他天天给你做饭。” 奚陵觉得梅朔可能并不想被他抓来。 话虽这样说,“奚陵”手倒是诚实,悄悄将白修亦环得更紧了一点,素来冷漠的眼睛里藏了浅浅的笑意。 白修亦笑了笑,扬声道:“搂紧了!” 说罢,脚尖轻点,纵身跃上了飞剑。 奚陵试图去追。 他踉跄着,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可方才灵台的剧痛让他脱力,跑到崖边之时,一道透明的屏障也拦住了他的道路。 最终,奚陵失神地站住了。 徐徐山风拂过,他脸色白得像纸,顺着屏障 缓缓滑落下去。 幻境里,白修亦用麻杆比喻那时的奚陵,那如果是现在的,恐怕只能称得上麻绳。 瘦弱的身体蜷缩着,好半晌都缓不过劲。 许久,好似大梦方醒,奚陵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垂下眸,从瘫坐中站直了身体。 追不了,说明那个奚陵并不是幻境的主体,他们只是恰好参与了被施术者的记忆,阴差阳错的,让奚陵见到了白修亦。 至于谁能够拥有他和白修亦的记忆,隐约间,奚陵也有了些猜测。 重回最初的那个悬崖边,奚陵低头,看到一根凸起的树枝之上,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孩。 若是平常,看到这样的情况,他可能已经直接将人拉了上来,可惜这里是幻境,奚陵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好在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奚陵顺着声音看去,看到了两个神色紧张的修士。 他们一赶到这里,就立即七手八脚地将人从枝干上拉起,激动道:“少主,阿景将魔物引开了,我们快走!” 闻言,小孩却没有第一时间配合,反而从修士怀中钻出,立刻意识到了问题:“那阿昀呢?” 他仰头,终于露出了全脸。 这是一张十岁左右的面孔,苍白的脸色也盖不了五官的优越,只是实在秀气了一点,若非声音暴露了性别,他乍一看和个姑娘没有区别。 而与此同时,这张脸也十分熟悉。 这是……裘翎。 终于确认了被选中的倒霉孩子是谁,奚陵垂眸,看到了裘翎腰侧,挂着一个古朴的石牌。 石牌之上,大大的“裘”字显眼至极,有一种奇妙的气息萦绕其间,让奚陵意识到,他之前之所以会发现不了裘翎,就是因为这个牌子隐藏了他的气息。 同时,它也让奚陵联想到了某个势力。 或者说,曾经的某个势力。 那是北州裘家,一个非常、非常强大的家族。 虽然名号上挂了个北州,但放在灾难来临前,裘家的手,那可是伸得整个五州遍地都有,虽然可能赶不上现在的仙盟,比比玄裕宗,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因而在过去,裘家一直是公认的五州第一世家。 只可惜,突如其来的魔气改变了这一切。 究其根本,主要原因,还是倒霉。 当年大渊凭空出现,范围深远,纵横万里,而好死不死的,裘家主家的位置,就正正好位于大渊之间。 于是毫无悬念的,灾难来临的头几天,裘家主要血脉就被灭了大半。 而剩下的一小半,据偶尔听战友的瞎扯淡,简直倔得可怜。 他们没了第一世家的实力,却还有着第一世家的傲气,死活不愿意屈居任何人下,拒不加入仙盟接受管制,自己组织着建了一个小城,一直苦苦支撑。 其实也是撑了挺久的,大概一百年左右吧,毕竟底蕴深厚。但是修士这个东西,死一个少一个,练一个 新的出来又漫长得很,连仙盟都好几次差点无以为继,裘家会渐渐衰弱下去,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奚陵不太关心这些,只依稀记得,裘家后来好像被魔物屠了城。 至于裘翎,他是大概知道裘翎是裘
家后人的,只是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是个少主。 而这头,主仆几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面对裘翎的提问,两个修士停顿了一会,沉声说:“阿昀已经被杀了。” 闻言,年幼的裘翎顿住,好一会,才开口道:“我知道了。” 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个孩子,有点冷漠,又有点麻木,但事实上,这才是那个年代大部分孩子的模样。 这是第九个了。 年幼的裘翎想。 他的仆人,已经死掉九个了。 画面一闪,从山头转到一个空旷的房间,年幼的裘翎在练剑,练着练着,得到了一个消息。 他的第十个仆人也没保住,负责引开魔物的阿景,也死在了魔物的手里。 他看上去有些伤心,奚陵却只侧眸看了一眼,就复又收回了注意力。 他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裘翎就是哭死在他面前,他也无能为力。 而且对于这个人,奚陵的观感一直都很复杂,即使看到了他悲惨的过去,也还是没法对他心生好感。 闲着也是闲着,奚陵拿出自己的遗,在上面画起了白修亦的脸。 ——画笔是他的手指,先前捡药的时候,药瓶碎片划破了指尖,到现在血也还没止住。 正好物尽其用,等他画好了,他要把这个也带进墓里。 另外话说回来,裘翎以前和他们师兄弟几个都是认识的,之后的幻境里,应该还能再见到白修亦。 说不定,还有其他几个师兄。 想到这里,奚陵手上动作欢快了一些,满满洋溢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