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乔静静凝视陆酩的背影,消失在了院里,不曾驻足,不曾回头。 许久。 她轻轻地说:“可我后悔了。” 她以为自己容得下,可渐渐的,容不下了。 若他日后当了皇帝,更不止一个沈知薇。 她嫌脏。 牧乔的指尖蹭过眼角,沾了些微湿,很快神色恢复如常。 她从妆奁的暗盒里取出一枚玉坠,两条雕刻精致的锦鲤首尾相连。 玉坠如凝脂冰凉细腻,被握在她的掌心,捂出细汗。 这块玉是承帝赏赐给牧野的,以玉为凭,可应许一个愿望。 牧乔的这个愿望,会是一个令双方都皆大欢喜的愿望。 - 牧乔从太极殿出来时,手里的鱼玉没了,多了卷明黄的圣旨。 虽然是受了承帝不少的冷言冷语。 说她不识大体,说她僭越皇权,说她对不起牧野的牺牲,但总归是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牧乔站在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殿宇,轩昂的宫殿高低错落,金色的琉璃瓦和红门萧墙,壮阔浩荡,重重叠叠,好像一道道牢门。 就连外头吹来的风,进了这宫墙,便被困在了其中,东奔西撞,也逃不出去。 牧乔深深呼出一口气,仰起头,令阳光直刺她的眼睛。 那个在东宫被困到失去自我的牧乔,就当她死了吧。 - 燕北牧府。 大门紧闭,左边的石狮子缺了一颗牙,右边的石狮子头顶长满绿色的青苔。 台阶上满是枯黄的落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一袭玄色锦衣的少年踏马而来,墨发高高束起,晃得自由洒脱,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跳至门前,抬手捶门。 “阿翁——开门呐——”少年的嗓音干净清冽,尾音拖得很长。 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他不停地敲,敲得越来越大声,但不急促,一下一下,节奏缓而松弛。 过了许久,沉重的大门才缓缓开出一条缝,缝隙间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少年的一瞬,从迷茫变成不可置信,眼睛也清明了,他惊喜道:“小野?!” 听见阿翁唤她的小名,又见他佝偻的身子,满头的白发,牧乔没忍住鼻头一酸。 “嗯,阿翁,我回来了。”她说的轻松,笑的开怀,尽力隐藏闷积在深处的沉疴。 牧青山见她的装束打扮,心中明了三分,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敞开门,重复道:“回来好啊,回来好。” 牧府里没有下人,但院子和回廊被牧青山打扫得干干净净。 牧青山负手,慢悠悠地走在前面,牧乔跟在他身后。 此时已经入秋,院里的树木染上金灿灿的黄色,偶尔有三两声的清脆鸟鸣。 牧乔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满目的秋色了,在奉镛,树木永远是常青的,没有凋零的时候。 牧青山道:“你那些旧部下,三天两头来烦我,要问你的消息。如今你回来了,我可算是清净了。” 牧乔闻言一阵心虚,当年她义无反顾抛弃牧野身份的同时,也疏远了那些和她出生入死的兄弟。 如今男人她是玩够了,还玩得血本无归。 回过头来想,还是兄弟好啊,这么些年过去,竟然还惦记着她。 两人走至花园,面朝平静无澜的池水。 牧青山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递给她,“原以为你再也用不上了,没想到还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牧乔接过面具,金属的质感沉重冰凉。 牧乔是牧家唯一剩下的孩子。 牧青山有五个儿子,五个死在战场,包括牧乔的父亲。 牧家的女人进门前,牧家的男人就已经写好了放妻。 若有一天他们回不来,便不再耽误她们。 牧乔的娘在生下她和哥哥牧野不久,拿着放妻,投池寻她爹去了,投的就是他们现在正对的池子。 但她爹还算运气好的,享受过老婆孩子热炕头,他的其他兄弟,连个后都没曾留下。 后来牧乔的哥哥,在七岁那年,因为一场天花夭折了。 牧青山为此一夜白头。 小牧乔丢下怀里的布娃娃,小手笨拙地握住玄铁匕首,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软软糯糯地说:“阿翁
,以后我就是哥哥。” 就这样,牧乔成了牧野。 牧乔盯着手里的鬼面具出神,没有戴上,而是收进袖中。 当年牧青山让她作为牧野时戴着面具,无非是为了给牧乔留一条后路。 可如今,她突然不想要这条后路了。 当了牧乔以后才知道,世人对女人的要求,远比男人要苛刻。 牧野只需要用拳头说话,便能换来他人的臣服。 牧乔不论再怎么努力去学写字,读诗,习礼仪,不过是为了讨男人的欢心。 对于陆酩来说,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后院不过是他的附庸,而牧乔却要为了成为这样的附庸,平白消耗一生。 偏偏就连一点欢心,她也讨不来。 牧乔望着平静的池水,决定再也不要成为牧乔。 - 谢治这几日叫苦不迭。 渠州堤坝修建的监察工作本来他一人来便足够,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了,竟然亲自来视察,工程进度虽然是比预期慢些,也不至于罢免十几个地方官吧。 搞得剩下的渠州官员一个个诚惶诚恐,没日没夜地修建堤坝,恐怕没等殿下回奉镛,这堤坝就要建成了。 陆酩负手立于江水前,阴沉着脸,仍想着牧乔前些天同他争执的事。 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和他闹,一闹就是要和离,平时规规矩矩看不出来,结果闷声给他了一个大的。 吵完当天陆酩就去了渠州,想着冷她几天,等她自己想通。 毕竟离了他,她还能去依靠谁? 靠她的哥哥? 当牧野用他的百万兵权为嫁礼,把牧乔送进东宫时,他就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不得不承认,牧野的眼光的确长远,他主动舍了兵权,躲避了君主的忌惮,临走时还不忘用兵权换个太子妃之位。 不出意外,牧乔将来会是他的皇后,运气好的话,生个嫡长子,最后被立为太子。 牧家的荣耀便可经久不衰,要是牧野胆子再大些,凭他功高盖主的本事,这天下改姓牧也不是没可能。 一个铁蹄踏平九州的男人,要说没有这个野心,没有动过取天子之权而代之的念头,陆酩就算想信,也不敢信。 牧野既然把宝押在了他的妹妹身上,想在皇权上掺和一脚,牧乔又怎么会舍得她这得之不易的太子妃位。 陆酩漫不经心把玩手里的石子,往江面上打了个漂亮的水漂,泛起圈圈涟漪,疏疏密密。 他从始至终,就没觉得她是真的想和离,不过是借此,吸引他的注意罢了。 堤岸旁一名提篮村妇挽着她家汉子的胳膊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太子妃被陛下废了。” “啊?因为什么事啊?” “还能是什么事儿,生不出呗。”村妇两手比了比肚子,促狭地笑。 刻薄的议论声传入耳中,陆酩的眉心渐渐蹙起。 “谁准你们在此造谣皇家?”他的声线冷沉凛冽。 两人一愣,侧头看向江边的男人。 男人的容貌俊朗不凡,长眸冷肃,一股凌厉的压迫感裹挟而来。 村妇哪里见过这样姿容出众,优雅矜贵的男子,不由看晃了神,她觉出此人身份定不简单,忙不迭地摆手说:“哎呦,大人啊,我哪敢造谣天家啊,废太子妃的诏已经告之天下,写得明明白白……” - 谢治正在驿站悠闲地喝茶,背后飞来一脚,将他踹的人仰马翻。 能用这样快的速度令他猝不及防的,也就只有他的主子了。 谢治踉踉跄跄站起身,扶着背,对上陆酩愠怒的眸子,打了个哆嗦,“殿、殿下。” “废太子妃的事为何不禀报?”陆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难得像今天这样将火气挂在脸上。 谢治低下头回道:“先前皇后娘娘确实传了信给臣,殿下向来以公事为重,此等琐事,臣便想着等回了奉镛再禀明。” 毕竟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太子殿下除了公事之外的其他事情,一概不曾上心,加上殿下近日明显情绪不佳,谢治想着所幸不去触霉头,免得再殃及池鱼,没成想殿下还是知道了。 谢治从袖中取出一份信,毕恭毕敬地呈上。 信他看过,皇后娘娘的信几乎全是在骂太子妃不识好歹。 讲实话,他也是头一次见主动去请皇上废了自己太子妃的。 陆酩一目十行读
完了信,手里的薄纸被揉搓成一团,额上的青筋凸起,“太子妃人呢?” “诏下的当天就回燕北了。”谢治回道。 他忽然想起什么,面色犹犹豫豫,嗫嚅许久,最终还是开口,“太子妃走之前也传了封口信,殿下您听是不听……” “念。”陆酩沉着脸,冷冷吐出一个字。 这次牧乔闹的着实过了,他倒要听听她能说些什么来求他。 谢治清了清嗓子,一字不落地复述:“太子妃说殿下嫌她的字丑看不懂,那就只传口信便好。她祝殿下和沈姑娘百年好合。她与殿下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简简单单三句话。 一句比一句刺耳。 陆酩轻呵一声,藏在袖中的手捏紧成拳,漆黑狭长的眸子眯起,幽幽的瞳孔背后深不可测。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