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飞到南天门,还没见到王灵官,就先望见了六耳猕猴。
这小猴子不是等在南天门前,而是用尾巴挂在门匾上。王灵官仰着头,在下面气势汹汹地喝骂,他却死活不肯下来。
李长庚在黄风岭累得够呛,整个人情绪不太稳。他走到王灵官旁边,也仰起头喊道:“你快下来!成何体统!”
六耳一见是他,一个跟斗翻下来,跪倒在地。李长庚没好气道:“不是让你回家等吗?怎么又来闹事?”六耳抬起头,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懑:“启禀金星老神仙,我看了灵山揭帖,说那孙悟空已经被玄奘接出五行山,随着去西天取经了——那……那我的事呢?”
李长庚一听,登时无语。是了,五行山那个揭帖早传遍三界,他还抄了一遍送上青词呢。李长庚扪心自问,换了他是六耳,看到那冒名顶替的猴子非但没被处理,反而得了大机缘,肯定也急眼。
不过眼下他还有别的事,顾不得跟六耳多言,只得板起脸来说:“阴曹地府的猴属生死簿全被涂了,要查实真相得花上不少时辰,你急什么?”六耳气道:“到底还要查多久?可有个准话?”
李长庚见他死缠烂打,有些不耐烦:“我看你头顶黑光灿灿,也是一方大妖的修为了,何必为了几百年前的小事执着呢?小心走火入魔。”
“对李仙师你是小事,对我可不是!”六耳突然大吼,“几百年光景啊,一只妖怪寿元才多少?他阻我缘法,断我仙途,成我心魔,难道可以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吗?”
李长庚大袖一拂:“揭帖你也看了,镇压孙悟空的是佛祖,救他出来取经的是玄奘,我们天庭就算想管,也是无能为力啊。”
小猴子面色霎时苍白,瘦弱的身躯微微抖动起来。李长庚心中到底不忍,又小声劝了一句:“这样好了,我把你的状子转去大雷音寺,看那边怎么处理。”六耳道:“这一转,又得多少时日?”李长庚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但启明殿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就因为我是个下界的命贱妖怪,生死皆如草芥,所以你们就敷衍塞责、到处推卸吗?”
一听这话,李长庚也生气了。他的怒意一股股地往上涌,快按不住了:“本仙只是依规矩办事,你若不满,自可去找不敷衍的神仙。”
话说到这份儿上,饶六耳是个山野精怪,也知道不能硬犟了,只得悻悻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新写的诉状,递给李长庚:“我补充了一点新材料,恳请仙师成全,帮忙催办。”
李长庚接过诉状,随口宽慰了几句,转身进了南天门。六耳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之中,这才垂着头离去。
李长庚回到启明殿,案子上造销的玉简堆了一大摞,都是先前几场劫难的费用,还没顾上处理。他把诉状随手搁在旁边,从葫芦里倒出一枚仙丹,刚吃下肚去还没化开,织女就走过来了。
“您回来了?我妈在瑶池等着呢,咱们走吧。”
“西王母她老人家找我干吗?”李长庚心中疑惑。织女耸耸肩:“不知道啊,她就说让我请您去喝玉露茶。”
“只说是喝茶?”
“对啊,她可喜欢招待人喝茶了。”
李长庚知道织女看不出其中的门道,问了也是白问。这种级别的神仙,说请你喝茶,自然不是真喝。他整理了一下仪表,马不停蹄跟着织女赶去了瑶池。至于造销……再等等,再等等。
西王母等在瑶池一个七宝小亭内。老太太身披霞袍,面相雍容,自带一种优雅的气势。织女扑到母亲怀里,甜甜地发嗲了几声。西王母点了她的额头一下,转头对李长庚和颜悦色道:“这里不是朝会,不必拘束,小李你随意些。”
李长庚自然不会当真,依旧依礼数请安,之后才斜斜偏坐。西王母玉指轻敲台面,旁边过来一位赤发侍者,端来三个流光溢彩的玻璃盏,盏内雾气腾腾,奇香扑鼻。
李长庚端起一杯,低头一品,至纯的天地灵气霎时流遍百骸,里面还隐隐带着一丝洪荒韵味——这是真正的劫前玉露茶啊!比启明殿的存货高级多了,就连那盛茶的杯子都不是凡品,可以聚拢仙馥、酝酿茶雾。
好在他惦记着正事,只啜了一口,赶紧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西王母笑眯眯道:“小李,你最近修持如何?三尸斩干净没?”李长庚连忙躬身:“斩得差不多了,就是心头还有些挂碍。”西王母道:“启明殿工作琐碎,肯定是有挂碍的。织女不省心,劳你照顾得多些。”
“这孩子很懂事,帮了我不少忙……”李长庚侧眼看看,织女冲他飞了飞眉毛,一脸得意。
“对了,我听老君说,天蓬那小子也去取经了?”西王母拿起玻璃盏,似是随口问道。
李长庚知道,西王母不是在问天蓬是不是去取经了,而是问这事是谁运作的。他恭敬回道:“天蓬他感陛下恩德,知耻而后勇,能有今日之前程,实乃他自身砥砺不懈的结果。”
西王母冷哼一声:“砥砺不懈?我看砥砺不懈的是他裤裆里那玩意儿!”李长庚心里一慌。我都暗示是玉帝的安排了,您怎么还骂上了?这是冲着谁去的?
他缩缩脖子,不敢回应。西王母继续道:“当初天蓬做出那等龌龊丑事,是老身做主要严加惩戒,最后还是改了贬谪下界。贬谪也还罢了,如今他竟想转个世、取个经,就把前罪一笔勾销,成就正果?你知不知道,高老庄的揭帖一出,嫦娥来我这里已经哭过好几回了,说在广寒宫里夜夜做噩梦,生怕他哪日功德圆满,回归天庭,又来骚扰。作恶的飞黄腾达,受害的却胆战心惊,这像话吗?”
当年替天蓬求情的是李长庚,被西王母这么不指名地痛骂,他只得捧着玻璃盏讪讪赔笑。以西王母的境界,不会不清楚天蓬下凡是玉帝的旨意,她突然发难,恐怕是别有原因。
果不其然,西王母骂了一通天蓬之后,端起玻璃盏啜了一口,神态回归淡然:“玄奘取经,毕竟是灵山的事务。倘若那天蓬途中故态复萌,又做出什么丑事来,丢的可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整个天庭,那岂不是让陛下在佛祖面前丢了面子?”
“您提醒得对,我回去就转达给他,让他谨言慎行。”
“哼,天蓬靠得住,狗都会吃素。小李啊,这天庭的规矩,可不能只寄希望于个人品格。”
“是,是,下官确实考虑得不够成熟,我这就去跟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沟通,请他们加强监督。”
“我琢磨着,想要防患于未然,还得让取经队伍内省才好啊。”西王母端着热茶,脸上笑容不变。
“噗”的一声,李长庚差点把名贵茶水喷出来。好家伙,您铺垫了那么久,原来在这里埋伏呢。取经队伍内省,意思就是要互相监督。但玄奘和悟空是释门安排的,根本不归天庭管,想要监督天蓬,那只能让玄奘的第三个徒弟来。
西王母这是也想在取经队伍里安插一个人?
西王母见李长庚沉默没表态,侧脸看向织女:“天蓬在天庭人脉很广,随便派一个人去盯着他,难保不会徇私。我寻思着,总得找个不卖他面子的盯牢——你觉得如何?”
李长庚瞪着织女,双目圆睁:“她……她在启明殿干得挺好,我觉得不必下凡去辛苦吧……”织女“扑哧”一声乐了,道:“哎呀,您想什么呢,我妈说的是他啦。”
织女闪身让过,李长庚这才发现,西王母看的是旁边那个赤发侍者。这人生得一头红发、靛蓝脸膛,看起来仪表堂堂,冲李长庚深鞠一躬,什么都没说。
“你别看他在这里端茶,其实正职是玉帝身边的卷帘大将,深得陛下器重。他手里有一根降魔宝杖,也是玉帝亲赐,不比上宝逊金钯差多少。”
听着西王母的解说,李长庚顿觉嘴里茶味变得苦涩无比。且不说一个玉帝的仪仗官为什么跑来给她泡茶,单听西王母拿“降魔宝杖”去比“上宝逊金钯”,他就知道不妙。
她表面上是比较两件兵器,其实是在问李长庚——我的话和玉帝的话,是不是一样管用呀?
换个神仙,李长庚就直接顶回去了。你什么境界,也配和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金阙云宫九穹御历万道无为大道明殿昊天金阙至尊玉皇赦罪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比?唯独面对这位西王母,他实在没辙。
西王母在天庭的地位很微妙,你说她有实权吧?她只是没事在瑶池开个蟠桃会,搞点瓜果分分,不见有什么实差;你说她就是个闲职吧,能去蟠桃会的神仙个个境界都高得吓人,连玉帝见了老太太都客客气气的。这样一位大仙,未必能帮你成什么事,但关键时刻递一句话,坏你的事还是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