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花盛开的季节。
月上中天,清亮的月光盘旋着落下,浸得淙淙溪流像是被洒了一把碎银。桥边的桃花开得正盛,空气里**漾着芬芳。正是花好月圆的旖旎场景,青年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跟个要饭的乞丐一样蹲在桥边,面前还放了个缺角的破碗。
这好胳膊好腿的年轻人不去干活谋生,却抱着根竹竿在这里要了两个月的饭,路人无不鄙夷。只是他从不开口说话,有心善的小姑娘往他的碗里扔铜板,他也只是点点头。
原来是个哑巴,小姑娘看着他生得漂亮的眼睛,惋惜地又掏了两个铜板给他。
小镇人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下已经到了关门休息的时候,街头传来几声狗叫和关门的动静。
“铛”的一声,两个铜板落在碗里。
青年睁开了眼睛,看着扔铜板的人。
那是个姑娘,打着一把绘红梅的纸伞,素白的裙角上相得益彰地开着几朵梅花。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青年,例行公事一般扔下钱,就踩着缓慢得诡异的步伐往前走。
“多谢小姐,请问小姐芳名?”青年忽然出声,那姑娘像是脑子不大灵光一样,僵硬地转过来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苦恼要怎么回答他。
青年站起身来,掀开身上披着的那层装束。
他平日里要饭的时候要死不活地缩成一团,此刻站起来,竟然长身玉立。他炫技似的转着手里的竹竿,那层竹片剥落下去,露出一把泛着微光的长剑来。
“敢问小姐可是春枝巷盛家的小女儿?”青年负手握着剑,笑盈盈地问。
仿佛这不是夜幕下的街头,乞丐和少女诡异的相见,而是世家子在春日的游园会上彬彬有礼地询问是何家姑娘抛的花枝打中了自己。
“我是。”姑娘点点头。
“不,”青年挑衅似的摇了摇头,“你不是。盛家的小姐两个月前就死了,就死在你刚刚过来的那条河上,你没听说吗?”
“没有死,我活着。”姑娘倔强地说,“我要回家了。”
“盛家小姐死的那天在下雨,她从家里打着伞出来,在前头的点心铺里买了樱桃煎,在裁缝店里裁了一身衣服,到桥边的时候有个老乞丐在要饭,她便施舍了人家两个铜板。然后她突然从桥上掉下去,淹死了。”青年慢慢地靠近她,“这两个月来,裁缝店、点心铺和盛家接连被叩门,前两者已经发生了血案。今夜就是盛家了吧?”
“我要回家。”姑娘恍恍惚惚地说。
“那不是你的家,你把盛小姐拖进河里淹死了,还想替她回家?”青年冷笑一声,“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那面若桃花的姑娘忽然目露凶光,一张姣好的面孔瞬间扭曲成了青面獠牙的模样,母狼一样对着青年扑了过来。
青年手腕拧转,振去了剑鞘,剑上“雨时”两个古字一闪而灭,剑锋撞上了姑娘僵直锋利的爪。
姑娘尖叫一声,掌心里赫然是两道烙铁般的伤痕。
青年剑光如电,数十道剑光随着符箓落下,严严实实地把她给罩住了。那姑娘四肢弯曲不似人形,野兽一样撞着符箓构成的牢笼,把自己撞得身上没一块好皮。
“入轮回吧。”青年面无表情地在她的额头上贴了一张辟邪符。
她像是被那张符纸耗干净了所有力气,软趴趴地伏在地面上,一点点坍塌成黑灰。
青年冷眼看着她裙角和纸伞上的红梅,那根本不是梅花,是血。而她一路走过来的地方都留下了淅淅沥沥的水迹,整个人就是从河里爬出来的,寻常人见了都要吓破胆子,他居然还能有来有回地跟她说话。
“我是盛家的女儿,”女鬼抱紧了自己,瑟瑟发抖,一边抖一边说,“我要回家。”
青年无动于衷。
他看着那女鬼彻底消失,被风一吹,连最后那点灰都没了,才撤走剑光和符箓。他捡回了自己用于伪装的那身乞丐衣服,回到春枝巷盛家门前,拍了拍门。
“谁?”
“白珏。”青年没好气地说,“开门,我要洗澡。”
大门打开,叶岚看了一眼他身后风平浪静的长街:“解决了?”
他们是碰巧在这里遇上的,两人相见的时候非常尴尬,相对无言。叶岚的师父被魔修操控,掏了苏若秋的心,致其魂飞魄散,她师父又被羽烛白一剑斩首。说起来,是仇是怨,一时间竟然难说得很。
好在他们都是为了镇上作乱的女鬼而来,借着抓女鬼的事,两人都刻意地略去了那个雨夜的事不提。
听说白珏已经将女鬼诛灭,盛家老爷恨不得敲锣打鼓地给他办一桌宴席,把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嚷嚷起来。白珏毫不在意,把自己泡在热水里,发狠地要把自己扮乞丐时沾染的穷酸气给洗刷干净。
等他干净清爽地出来,盛家老爷已经吩咐人安排了吃食,桌上留了一盏明亮的灯。
叶岚坐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酒杯底撞着桌面,见他来了也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入座。
白珏狼吞虎咽地卷了桌子上大半的饭菜,一是因为真的饿,二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那个女鬼应该是盛家上三代的一个小女儿,据说当年她被男人骗着私奔,结果那男人只是贪图钱财,把她带出来的细软骗到手以后,就把人溺死在那条河里了。”叶岚照本宣科地说着这个从盛老爷那里听说的故事,“所以她才那么想回家吧,以为沿着盛小姐的路就可以回来,还杀了所有不配合她的人。”
白珏含混地应了两声。
“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吗?”叶岚忽然问。
白珏吞咽的声音小了下去,屋子里一时有些安静。
这些年……他不禁抬头去看叶岚的脸,已经过去十年了,时间对修士仿佛格外宽容,叶岚跟试剑大会上那个不驯的少女看不出差别。只是她沉默、内敛了很多,不再那么锋芒毕露。
“你呢?”白珏不问反答。
“也就那样了。”叶岚转头去看窗外漆黑的夜,“一人一剑,四海为家。”
“我也差不多,”白珏低头夹了一筷子油腻腻的扣肉,这是他从前一点都不会碰的东西,“大师兄说我要是今年梨花落的时候还不回山,以后都不用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