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亲口说过“燕地之行怕是不平静”的话,随行燕地的仆从若是心有他念定不会竭心尽力,不知道造成什么疏忽就会让他们父子俩栽大跟头。
“今天去太太屋里的,可见都是不想和家人分开,你们便都留在府里吧。”皇甫熙撑着桌面站起身,动了动端坐得发麻的双腿,“我年岁渐长,也用那么多婢子伺候了。爹爹原本就没打算多带身娇体弱的婢子,既然你们提前找好了出路,正好省得我和爹爹费心思——橘红,给她们每人发一百钱,今晚就送去让太太处置,我不想再看到她们在眼前乱晃了。”
说完这些,皇甫熙看也不看跪了一地的婢子,抬脚跑去皇甫斌的屋子,一声不吭的往父亲身边一坐,生起了闷气。
安排儿子就住在自己屋后,为的便是他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能立刻知道,眼下皇甫熙闹出这么大动静,皇甫斌一清二楚。
他起身走到儿子身边,学着男孩的姿势抱膝靠在他身边坐下,笑着说:“整治完伺候你的人了,怎么反而生气了,这时候不该高兴才对么?”
皇甫熙仰头看了父亲一眼,侧了侧身枕着父亲的肩膀,闷声道:“燕地苦寒,不如京中繁华,她们不愿意背井离乡、远离故土,儿子都明白的——知道再也见不到阿娘的时候,我也特别难受。爹爹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儿子早就想好了,把她们都留下,留随爹爹一起走的管事媳妇照顾。”
皇甫斌闻言笑开了,摸着儿子顺滑的发丝道:“那你现在求仁得仁,又难受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不舒服。”皇甫熙撅着菱形的小嘴,仍旧一脸不高兴。
皇甫斌眼见火候差不多,终于正色道:“你不满的是奴仆对自己的欺瞒哄骗。你为主、她们为仆,主人无论如何对待仆从都合理,他们只有听从你命令的,断没有给你脸色看的份!日后不要为这些不必要的小事分心。记住,你手里掌握着他们的命运,奴仆是不值得你费心的。”
“阿忠,去把那几个丫鬟都卖了。”皇甫斌轻描淡写的吩咐一句。
后屋没多一会便响起婢子们的啼哭声,但转瞬之后,连这点声音也被捂住,只剩下隐约的呜咽。
皇甫熙听了这番话,瞪大了一双眼睛,嗓子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什么都说不出。
他原本这出戏,是为了彻底打碎小夏氏在家中的权威而故意为之,没想到发觉这位后娘不同于自己猜想的同时,还等到这场戏的皇甫斌却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封建家主教育课!
“……我不明白,我、我需要想想。”皇甫熙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皇甫斌摸了摸儿子的脸蛋,笑着说:“夜深了,回去歇息吧。过几日就动身了,路上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清楚。”
“是,爹爹。您也早点休息,别累着了。”皇甫熙下意识的接上一句,目无神采的走回屋,爬上床榻用被单将自己紧紧裹住。
忽然之间,他深刻而清醒的意识到自己过去为了带来的“远见”而洋洋得意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东秦不是他熟知的世界,这里充满了上下阶级不对等的压迫,如果不能延续家族荣耀继续做人上人,便只能如同被皇甫斌随意处置的婢子一般任人宰割!
这件事传递出的深刻含义犹如当头棒喝,皇甫熙第二日醒来,非但没因看透了摆在眼前的路而神清气爽,反而显得有些抑郁,直到房间里再次传来熟悉的红豆糕香气才猛然坐起,不管不顾的跑出院子,一路追到侧门口拦住马车。
“皇甫少爷有事?”接手每日买送糕点的寺人笑眯眯的询问,神情自然得仿佛没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皇甫熙气喘如牛。
皇甫熙猛然想起自己不识字,没法给十二公子写信,一时间憋得小脸通红,尴尬的站在原地。
寺人久居深宫,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眼见皇甫熙一脸羞窘,立刻笑着打圆场道:“奴婢元繆,在公子身边伺候,算是个得用的。皇甫少爷有什么话想对公子说,不妨让奴婢转达。”
皇甫熙看了看元繆,迟疑了一会,最终舔着嘴唇,压低声音说:“十二公子,他在宫中累么?”
听到这问题,元繆一下子乐了,他低笑几声才清了清嗓子回话:“看皇甫少爷说的。公子三岁开蒙,刚过了四岁生日陛下便择选名将教导武艺和剑术,前些日子已经开始学着用弩了,哪能不累呢。”
“不,我问的不是这种累……”
元繆听到这句低语脸色不变,客客气气的回话:“公子如何想的,奴婢不清楚,但以奴婢愚见——这人呐,动脑子命令人的总比动手服侍人强千百倍。”
皇甫熙闻言神色郑重向元繆行了一礼,目送他离开才走回院中。
元繆回到宫中一字不落的将皇甫熙同自己的对话报给如意公子,如意垂下眼睫,带着点莫名的开心想:你是看出我在宫中处境艰难,关心我么?
……唔,皇甫熙好像很嘴馋,前往燕地没有红豆糕吃他肯定觉得很难过,不如送个厨娘当辞别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