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采药的那几日,每经一地,州县的官员就会写信向谢乾灵汇报我的动向。于是谢乾灵案头多了一沓信件。在船上养病的那几日,他便时不时指着信来找我问当时的情况。 “渝州这封写得潦草。”谢乾灵坐在床边的方凳上,凝神注视着手里的信件,“倒也不奇怪,渝州的刺史和本王不对付。” 渝州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最终找到药材的山林就在渝州境内。 “信中说郡主要求派遣差役制药,拣茱、盐,去桃仁皮尖,本王瞧着,就是防瘴气那个偏方未完成的几个环节。既然有药,为何郡主还是大病至此?莫非那偏方不好使了?” 防瘴气的法子确实是有的,上一回为戎州瘟疫采药的时候,我记下了一个偏方:桃仁一斤,吴茱萸、青盐各四两,一同炒熟,新瓶密封几日,然后取出拣去茱、盐,将桃仁去皮尖,每次嚼一、二十枚。其实除此之外,我还知道,趁夜晚再进林子,瘴气会少很多。但是采药这种事情要靠眼尖,大白天也未必有多顺利,黑灯瞎火的更不行。这是个绕不开的坎。 谢乾灵听罢又问:“剑南戎州的那次瘟疫,郡主不是也采药了么?” “所以也生病了。”我讪讪地承认。 谢乾灵垂眸遮住眼底的黯然,又开始翻拣信件。日光穿过窗子打在信纸上,他长袍袖口的织金云纹熠熠反光,举手投足都落在斑驳的物影里。 “信上说郡主借了十个差役。采药之后从瘴气林出来,郡主病了,那十个差役呢?” “大约他们底子比我好。” “我原本嘱咐过焦五,说是具体工作不要劳烦郡主。后来呢?渝州的差役可还尽心?” 一提这个我就来气。几天前,我拿着谢乾灵给的鱼符去渝州州衙借人。借倒是借了,但是借来的人不听我的话。我软的硬的法子都试过。拿上级来压不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上级不会把一个女子当回事,更不会为了我这个“外人”跟他们过不去。拿瘟疫来劝也不顶用,因为瘟疫和他们隔了整整两个州。 不过这些我懒得跟谢乾灵说,说了显得我像个怨妇。这是我和他都无可改变的既定事实,我没什么想不通受不住的。 于是回答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还好。” “郡主就这般敷衍。” 我更加敷衍地说道:“不敷衍啊。” 谢乾灵苦笑:“整个山南都是齐冕的治所,官员任免大多由他掌控,受他笼络,因而利益勾连,连成一党。郡主此行拿的是本王的鱼符,本王竟不知道自己名头有那么好使。” “看来殿下也能猜到不好在何处。” 谢乾灵剑眉舒展,缓缓道:“官衙等级各异,风气却乃上下一体。差役这一类人,要么是服刑来的,要么是服役来的,无党派所属,无利益相关,其实最容易自上而下濡染。郡主若遇差役懒怠,其实责在领事之官。领事官员分朋树党,则本王的鱼符便使唤不动;领事官员轻视女流,则不能予郡主以信任;领事官员自私自利,则不会以邻州民生事务为己任。是以差役接手任务时,无人强调其重要,无人担保其可行,人心不能汇聚,目标不能统一,终难成事啊。” 他的嗓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铺开缜密的思维,如一张大网笼住了话中那个不堪的官衙。 我忽然提起了兴趣,试着参与进这个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涉足的话题。 “可是……结党,偏见,自私,那都是人的本性。” 谢乾灵竟真的接了下去:“本性使然之事的确难以抹杀,但至少官场之内,不见得没有抑制之法。关键在于奖惩,在于风气。只是乱世之下,那些处乱思治的,无异于逆水行舟。能做到的只会被洪流淹没,想做而不敢做的才是大多数。所以要想改变,不可囿于一州一县,举国合力才能全面翻盘。” 我心里突然浮现出宋墨成的样子,清矍,挺秀。他曾没日没夜地翻看一大叠账目,在案前掷笔拂袖,破口大骂。我以白朝露的身份在边上静静看着,有幸见到了他的烦恼和不甘,唯独不见一点畏缩。 我知道阆州有很多假币,也见过假币的样子。同样的假币,我这一路在果州、合州、渝州都有见到。可是这些州衙里,没有哪个司户参军执着于查账,也没有窃贼潜进来销毁证据。 能做到的只会被洪流淹没,想做而不敢做的才是大多数。 宋墨成就是那个能做到的,也是那个被水淹没的。 我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又认识了一个全新的谢乾灵。 “看来殿下之志,并不止于几个差役换与不换。” “郡主看出来了?”谢乾灵目光飘向我,眼神里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
> 我心说齐雁玉早就告诉我了,“殿下意在争储。” “郡主知道得不少。” 我问:“这算不算秘密。” “公开的秘密。”谢乾灵这样说,“本朝已有太子,所以父皇跟前,还是要装一下的。” 登天一般的难度,浓缩在轻描淡写几句话里。 我在青屏院里听过很多历史故事。储位这两个字,往往伴随着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不知眼前此人会不会载入史册,成为这些故事的一部分。 “公开的秘密,是已经公开到不怕揭发了么?”我不解,“既是秘密,殿下待我这么坦率做什么。” “郡主不会揭露的,除非想守寡。”谢乾灵笑影深深。 我这才想起来,我好像是要嫁给他来着。 然后再想想他这话,和相夫教子比起来,好像……守寡会更清闲一点? - 谢乾灵走后,碧环立马不淡定了。 今天的对话没有避着她,同样,谢乾灵的阿谯也在。听碧环说,谢乾灵对阿谯如我对她一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大约他们都觉得没有回避的必要了。 “郡主,您先前跟奴婢讲起昨儿的事,怎么没说您要嫁给他啊!” “没说吗?”我钻回被窝里躺下,“兴许吧,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 “嫁谁都一样。”我闷闷道,“横竖我不能选,更不能不嫁。” 碧环恢复平静,看我的眼神复杂了起来,“郡主心如止水,奴婢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我不解:“忧什么。” “忧的是郡主正值青春,却没尝过一点希冀的滋味。” 我在心里默默接上:喜的是我无所希冀,无需再尝所嫁非所爱的痛楚。 - 从渡头到阆州州衙的那段路上,谢乾灵给我安排了一辆宽敞的辎车,厚厚的软缎铺在坐凳上,我能以任何一种千奇百怪只要我觉得舒服的姿势瘫在车里。 车窗外,阆中的街巷已然是一番新的光景。叫花子不再随处可见,据说是有了专门的安置所;养病坊里辟出了新的隔间,竟是专门安置病愈的人;官府出动上百名差役,挨家挨户地统计病患,发放药材。 整座城处于一种大病初愈的状态,安静,冷清,但潜藏着蓄势待发的活力。 我拉开帘子往外探头时,跟在车外面的阿谯告诉我,这主要归功于朝廷为瘟疫特派的宣抚使,据说前两天刚到。 “胡说,明明是郡主功劳最大。”碧环没好气地反驳。 阿谯笑得有些孩子气,“是,郡主该记头等功!” 抵达州衙时正是晌午。碧环掀开车前的布幔,阳光撑满了门框,谢乾灵的紫绀色衣袍出现在视线的一角。 “郡主还晕着吧?可有力气站起来?不如奴婢叫人弄个担架来……”碧环念叨着。 我赶忙道了一声“不必”。我头很晕,但毕竟腿没断,担架什么的未免夸张。 走下有人给我提前摆放好的台阶时,谢乾灵也伸出了手,却只停在半空,并未触及胳膊,片刻后又放下了,也不知道是想扶还是不想扶。不过我想,若是他真的扶了,我一定会躲开的。 州衙的章刺史自门内迎了出来。 “殿下和郡主回来了?一切食宿都已准备妥当,二位一路舟车劳顿,快请进……咦,郡主身子不适么?这是病着了?” 待我们跨进州衙的门槛后,随行的护卫差役尽数散去,只有碧环和阿谯分别跟随。 章全突然冒出一句“请殿下与郡主止步,下官有要事呈报”,走到我们跟前长长一揖,圆领袍宽大的袖口自然下垂。 “殿下,郡主,前司户参军宋墨成有临终遗言,托下官代为转达。事涉机密,下官恐消息遭拦截,所以信中未曾提及,请殿下见谅。” 谢乾灵先是问我:“郡主需要先休息么?”得到我的回答“不必”后,朝章全微微颔首,“既是机密,不如去本王房中说,刺史看可还妥当?” 章全称是,却又补充道:“致真还交代了,对二位的托付各有不同,皆需另一位回避。二位看……这还需要回避么?” “致真”是宋墨成的字。 谢乾灵沉思片刻,却道:“本王不需要郡主回避。”说罢他把目光转向我。随后喉结微动,悠悠地飘出一句:“郡主呢?” 无论把它理解成友好合作,还是等价交换,我都应该回一句“一样”。 这算什么,强买强卖?我偏不要。 <
> 思索良久,终是没能想出什么委婉些的拒绝之词,于是索性直言:“我还是要请四殿下回避。” 然后我无视了谢乾灵的脸色,垂下眼来向他们分别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