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4章 再見面

饶是萧景睿正值最心灰意冷之际,一听到这个名头,也不禁目光一跳。“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这是九年前北方巨擎(峭龙帮)帮主束中天初见梅长苏时所吟的诗句。

当时公孙家族避祸入江左,束中天追杀过江。江左盟新任宗主梅长苏亲临江畔相迎,两人未带一刀一剑、一兵一卒,于贺岭之巅密谈一日,下山后束中天退回北方,公孙氏全族得保,江左盟之名始扬于江湖。两年后,江左盟威名未坠,梅长苏本人又突然被排上了琅琊公子榜,并很快登上榜首再也没有下来。由于梅长苏不喜露面,睹其真容的人世上只有寥寥几个,可越是这样,大家越是对他好奇,希望有一日,可以亲眼见江左梅郎是何等绝世风采。

萧景睿進身于琅琊公子榜,虽然不是为了争强好胜,但对这位始终位居自己之上的人还是有点好奇心,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见上一面。可惜由于梅长苏一向隐于幕后,很少公开出现,使他一直未能如愿。去年冬天路过梅岭,在崖上采得寒梅一枝,携在手中进了一间茶舍休息,隔壁桌前有位年轻人,一直凝目梅枝,十分喜欢的样子,萧景睿也没多想,就将此梅赠与了那年轻人。半月后在灵山,碰巧又见了对方,大家互相认了出来,攀谈了许久才分開。因为只是匆匆交往,过后便忘,故而也未曾对家人朋友提起,更是未曾想过,这个未见得有多惊艳夺目的温雅男子,竟就是执掌天下第一大帮的江左梅郎。

“家主琐事繁多,不能亲临招待,三位公子不介意,就请入席一饮,也是我江左盟的荣幸。”那两个侍女是兰心惠质,见萧景睿自听到梅长苏之名后一直呆呆的,为免他尴尬,便上前盈盈劝酒。谢弼此时对照殿红早已没有抵抗力,见卓青遥没有再继续推辞,当下躬身一揖,谢“贵主盛情,却之不恭,请姐姐们代我兄弟三人致谢了。”侍女们娇笑还礼后,谢弼便拉着他的兄弟们入座,端起琥珀杯轻轻啜了一口,只觉酒液沾唇入喉,一股醇香自舌尖散开,直透脑卤五腑,果然不愧是酒中之王。

卓青遥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一见谢弼这副如入人间乐境的模样,便知道再也休想将他从桌旁拉开,只得怏怏劝了一句“这不是寻常果酒,虽然醇美,后劲却是不小的,你少喝些。”

但此时谢弼哪里还停得住杯,纵然是就着美味小菜浅酌慢饮,也不知不觉喝了十几杯。那两个侍女仿佛了解谢弼的酒量似,等他喝到第二十杯时便不再加斟,而是转向卓青遥和萧景睿劝酒。这两人虽不善饮,却也抵不住照殿红的诱惑,分别喝了七八杯,已是微曛。

侍女们知道这三人,两日都未曾好好睡過,上前扶起,分别送入客房安睡。不知是疲累还是酒意,三个人竟全都一直睡到次日天明,起来后觉得神清气爽,疲意尽消,对梅长苏的待客之道更添佩服。

略事梳洗后,昨天在城门口迎候的那个蓝衣人来道歉“主人有事,不能来相送,请原谅。”想那江左盟宗主是何等身份,不来才是正常,所以卓青遥急忙谦辞逊谢,两个人站在院门口比起客气来,谢弼忍不住笑,拉着萧景睿小声道“卓大哥这老气横秋的,哪里象是江湖人,我看他入朝进礼部才最合适。”

卓青遥耳力好,早就听见,转过头瞪了谢弼一眼,但总算因此结束了这长长的一番客套,宾主道别,蓝衣人还把萧景睿丢在客栈里的坐骑送过来。离开别院之后,三个人略略感叹几句梅长苏周到的行事风格,只是因为敬重,并没有多说。策马回到官道上不久,就到了分道口。卓青遥挂念妻子,准备兼程赶回金陵,萧景睿不想这时候回家见父母,加上收到寿宴请帖的人是卓鼎风,总不能让江湖无涉的谢弼单独前去,所以决定一起到雷山拜寿。三人相互叮嘱几句,就此道别。

雷山距离浔阳,马行大约一个月行程,两人不赶时间,策马徐行,一路上谢弼想了无数办法来引萧景睿说笑,后者也明白他的好意,极力配合,气氛因此并不沉闷。下午进马鞍府,两人正在街上闲走,想找一间顺眼的客栈投宿突听背后有人叫一声“景睿”接着一个人影扑过来,几乎把萧景睿撞跌。“景睿你没事吧?”那人说了声“我昨天听到云姑娘要嫁给别人,想到你一定很难过,本打算去找你,又不知道你到了什么地方,谁想今天就碰见了!你怎么样?难受不?”

萧景睿从那人手中挣扎出来“我很好,已经没事了。”“怎么可能?”那人睁大了眼睛“我还不知道你,那么迷恋云姑娘,不难受个一年半载是不会好的。你放心,有什么话都跟我说吧,朋友是干什么用,就该在这时候来安慰你。走,我陪你喝酒,等你醉了就会好受多了。”谢弼这时已顾不得保持自己侯门公子的形象,翻着白眼。这言豫津,没心没肺的程度天天见涨,自己这一整天小心翼翼的,他一出现就朝人家伤口上扎。

“我真的没事了”萧景睿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天性如此,并不生气,忍着心里的痛。“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和二弟去雷山给一位长辈拜寿。”“那我跟你一起去!”“这不太好吧?”萧景睿有些为难,“雷山定婆婆是江湖中人,二弟还没什么,毕竟大家都知道谢卓两家交好,可是你”“我怎么了?我不算江湖人吗?”言豫津不高兴,“我行走江湖的时间不比你短。”

谢弼大笑“拜托你,我的言大公子,你那也叫行走江湖?后面煎饼摊子旁那五个人,还有茶座二楼窗边的四个,绒线铺子里的六人,那都是暗中保护你的侍卫吧?我們出来游山玩水,谁乐意带你这个麻烦。”“你还说我,你比我强吗?要不是跟景睿在一起,你后面肯定也有一堆!”

“所以啦,我从不自称是江湖人。你就死心吧,象我们俩这样的子弟,无论修还是修武,除了太不争气的,迟早也是要入仕任职。既然终究都有官府身份,那么江湖中人自然不乐意与我们多交往。听说你爹最近一直打算把你塞进龙禁尉里?”就可不是嘛,”言豫津顿时愁云满面,“我刚说不去,他就拿家法打我。还是景睿逍遥,皇上特旨许他可以入朝,也可以游历江湖。你说我出生的时候怎么就没那个运气摊上两个身份呢?”

“这就叫各人有各人的命,”谢弼一把推开他,“你快走吧,我们要去投店了。”“景睿,景睿,”言豫津抓着好友不放,“你带我去嘛,我把后面那些都赶走,反正是跟你在一起,我家里不会担心。再说现在正是你难过的时期,我无论如何都应该陪着你。”

从小一起厮混,萧景睿知道此人纠缠功夫一流,当下不愿白白费神,便点了点头。谢弼其实也很喜欢这位国舅公子的爽直,多他一人作陪也好,故意逗了两句,也没再多说。言豫津便欢欢喜喜去进行侍卫清扫工作。在马鞍府休息一晚,次日早饭后起程。萧景睿与谢弼的装束倒很普通,唯有言豫津鲜衣怒马,打扮得十分招摇,就差没把天下第十公子的招牌顶在头上。“算了,就让他得意几天吧,估计明年他就下榜了。”谢弼无奈叹口气,瞧瞧身后远远的几个人,“这些侍卫也太小心了些,就他那样,一看就知道有权有势人家出来的,谁没事来惹他。”

“他如果不是这个大大咧咧的脾气和随意闲散的性情,也不至于今年才上榜。你其实也明白的,论出身,论才情,论品貌,他哪样比我差?”萧景睿接话“要论这琅琊五榜,公子榜其实最好上,天下才俊虽然无数,但既然要称公子,出身却是最重要,范围一下子就小了好多。入此榜多半靠天生,有什么好得意。”“你也妄自菲薄了。我是天生的公子,怎么榜上没我?”谢弼虽反驳了一句,但心里却明白萧景睿此言不虚。梅长苏虽是公子榜榜首,但若他不是江左盟宗主,那也未见得在江湖上如此得人重视。“你们在说什么?”言豫津招摇够了,催马靠过来问道。“我们在说,琅琊五榜中,公子榜最没被大家放在眼里。”谢弼笑道。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言豫津未生气,反而点点头“比起那四榜来确是如此。我们公子榜中最出风头的人,多半都是在其他榜中也有排名的。比如当年的江东公子般若真,在高手榜上列第七,再比如现今的笑剑公子秦越,虽名列第五,但因为在高手榜中排了第九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比知道景睿这个榜眼多。象我,虽然挤进了榜,大家都觉得不过是个贵家公子罢,不大在意的,所以到今天为止,也没有因为上了榜收到美人香笺,邀我去与她相会。”“原来你拼命想上榜是为了多认识美人啊,”谢弼就呵呵笑了起来,“存心不良,该打。”“切,还说我,景睿这么认真地想要成为琅琊榜中人不是为了云姑娘吗?”言豫津打开扇子潇洒地摇了摇,“不过也没什么,我们公子榜虽然弱些,那也只是跟其他四榜比,论起全天下那么多人,我们也算是很不错的啦,得意一下你就看不顺眼了?”“是,你实在了不起。”谢弼一听他口没遮拦地提起云飘蓼,赶紧扯开话题,“对了,你家那株白海棠不是病了嘛,最近好了吗?”

“好了!”言豫津满脸是笑“都是我天天亲自去照顾它,又施肥又洗叶子的,这才伺候好了。如果琅琊阁再排一个天下十大花匠,我绝对入榜。”“得了吧,你除了会施肥会洗叶子,还会干别的吗?我娘公主府那棵七心兰,不就是被你施肥给烧死的吗?”“喂,骂人不揭短啊,我活这么大就烧死一棵七心兰你怎么翻来覆去提个没完!”“是,七心兰你只烧死了一棵,那白水仙呢?金叶栾呢?醉鱼草呢?红叶椿呢…”“你...”

两人开始斗嘴,萧景睿有意躲开一些。刚才言豫津随口提云飘蓼,他虽然面上未露,心中仍是一阵痛楚。只是高堂尚在,亲友牵绊,为免他们挂心,不能任性地沉溺于情伤之中,一阵黯然后,还是勉强振作了精神,展目远眺四野风光。

谢弼为人心细,嘴上吵着,眼里还是看到哥哥的情绪变化,向言豫津使个眼色“你不是说上次去黔州很好玩吗?遇到什么趣事,也讲给我们听听。”言豫津虽然性情疏阔,却也不笨,立即反应过来,笑呵呵拉着萧景睿“我一直想跟你讲来着,你都没空理我。跟你说哦,我遇到一个大喇嘛!”

萧景睿性情聪慧,如何不知道这两人的用意,当下也扯开一个小小的笑容“那一定有趣的紧,你快讲吧。”言豫津拉开架势,准备口若悬河,突然停了下来,怔怔看着远方。“那是什么?”谢弼也伸长了脖子向同一方看去。

一行数十骑正从旷野间穿过,一个个骑姿英武,马势如龙,当先一柄大旗迎风招展,黑底旗面上一只银鸷跃跃欲飞。“那是大渝的使者。”萧景睿神色一凝,沉声道。提起大渝,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虽然他们都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公子哥儿,但毕竟出身贵族世家,时局如何还是知道。何况对于十二年前本国与大渝之间那场最终以平局结束的惨烈战事,他们都还保有一些算清晰的记忆。

“大渝来使,终究是要和亲么?”半晌后,谢弼才慨叹一声,“希望不要是景宁表妹。”言豫津也愣了片刻,突然一甩头“不说这个,我们走吧。”其他两人也知道这是国政,谈之无益,当下也都缄了口,默默催马前行。

中午打尖的地方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县府,入得城来倒还热闹,下来牵马步行,一边逛一边找酒楼。谢弼走在最前面,突然看见一幢两层楼房,修得极是精致,门前还挑着一面布幡,绣了个酒字叫“你们过来,看这楼的样子,多半是本城最好的酒楼了,我们去坐坐,真是饿死了。”这个建议并未受到异议,三人一起来至楼前,定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酒楼的确是酒楼,但也只能说是曾经的酒楼。两扇雕花木门被打破在地,一眼望进去,室内更是一片狼藉,破杯烂盏摔了一地不说,连桌椅都没几张完整的,看起来不是遇了劫,就是有人在此处热热闹闹地打了一场架。“真可惜,好好一个酒楼糟蹋成这样子。”言豫津摇了摇头,“走,我们到附近的茶座去问问怎么回事。”三个人一转身,进了最近的一处茶坊,正与这座酒楼面对面,客人出乎意料的多,只余了几张空桌。一个看着就很能干的瘦伙计过来招呼,安了位置,问要喝什么茶。

“沏你们最好的茶。”言豫津匆匆敷衍了一句,立即问“你们对面酒楼怎么了,被人砸了场子?”那伙计正要回答,一旁边桌上有人突然拍下桌子,骂“我觉得宋大人太软,那大渝使团的人如此猖狂,又砸楼又打人,他竟然就这样放过了!”扭头看时,却是个魁梧的汉子,满面怒色。他的同伴看来平和些,正徐徐劝“宋大人只是县官,使团过境,他求平安罢。再说那使团中有几人武技修为极好,宋大人就算想硬硬得成么?”

那汉子冷笑“当时江左盟的季大侠明明已经闻讯到场,他可是琅琊榜上排第七的高手,一个烂使团里难道有人是他的对手?只不过江左盟再怎么有实力,到底也只是江湖帮派,按常例是不与官府冲突的,所以宋大人拦阻,季大侠没办法,也只好听他的。”这时隔一桌有人插言“宋大人想尽量大事化小是真,可若说季大侠真能打败那个使团里的高手,却也未必。”

此刻坐在茶坊里的客人以本地人居多,颇有一些是上午砸楼事件的目击者,就算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听了刚才那汉子的抱怨也了解了一个大概,无不感到愤慨,全体将目光投向那个插言者身上。插言的人坐在靠过道的一张方桌旁,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颔下微须花白,身旁坐了个白净的小女孩。

“爷爷,上午那群发脾气的叔叔里,有打架很厉害的人吗?”小女孩仰着头问出大家共同的问题。“是啊,”老者端起茶杯,却不饮,“记得上次容姑姑给你讲琅琊榜的故事吗?”“记得。”“那个季伯伯在高手榜上排第七,可是对方里面有个人排第五呢。”

满座顿时哗然。琅琊高手榜排第五的人是谁,稍有江湖阅历的人都知道。

“金雕柴明?”萧景睿自言自语道,“他竟然在大渝使团里。”小女孩眨眨眼睛,又问“可是听大家说,那群叔叔是从大渝来的。大渝也有人在琅琊榜上?”

这个问题问得天真,不过因为提问人年纪幼小,无人笑她。“小傻瓜,你姑姑没跟你讲清楚么?这琅琊榜点评的是天下英雄美人,又不是咱们大梁才有。”老者耐心地道,“只不过比起来,咱们这边稍稍多一点而已。现在的天下第一高手玄布,就是大渝。”旁边已有人按捺不住,问“这位老先生,您确认金雕柴明在场吗?”

老者笑了笑“老朽四海飘泊,别本事没有,就是记人记得准。那柴明以前见过三次的,怎么会弄错?”言豫津也插嘴问“到底是为什么闹起来?他们是使团,在我们地界上,难道一点道理也不讲?”

“谁知道。”有个胖子接嘴“他们包了五桌在吃饭,一直很安静的,突然就闹了起来,说是有人偷了他们带来的国,把酒楼的门窗都封住,要搜所有人的身。你们想谁肯乖乖让他们搜?就这样打了起来。后来宋大人和江左盟的人前后脚进来镇场,大渝那边恶人先告状,很威胁了一番,宋大人让了步,让大家委屈些给他们搜,可酒楼里是有女客人的,使团里却没有女子。宋大人便说由他找女捕快来代搜,大渝那边欺人太甚,居然说信不过,大家真是都气坏了,差点又打起来。后来季大侠出面争论了半晌,使团也有个人出来相劝,最终没找着什么国,也没搜那几个女客,可酒楼的损失大渝人也没赔,就这样扬长而去了。”“这也太不讲道理了!”谢弼年少气盛,一拍桌子,“他们凭什么说国就是在这酒楼丢的?再说有没有这封所谓的国,还不都是他们一面之词!”

“可不是嘛”被这样一逗引,大家的火气又都升了起来,一起骂骂咧咧,吵成一团。不过萧景睿却没有参与到这场情绪发泄之中去,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茶坊的一个角落,呆呆地定住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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