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俞允中自见云凤一走,万念全灰,每日愁积于胸,茶饭都无心下咽,几次恳求心源、玄极、铁蓑道人携带入门。心源因秉承追云叟留柬意旨,不但一味敷衍,不给他关说,反将追云叟的意思转告玄极、铁蓑道人。铁蓑道人先见允中虽然出身膏粱富贵之家,一丝纨绔习气都没有,又加以心地根基均极纯厚,自己本少传人,怜他向道诚切,原有允意,经心源一说,就此打消。允中苦求了多次无效,愈觉愁烦。心想:“哪个神仙不是人做的?叵耐这些剑仙都说和自己无缘,玉清大师所说青螺山的遇合也不知真假。云凤现在怪我不肯上进,倘若她学剑回来,见我还是碌碌如旧,岂不越发遭她轻视,怎对得起她?长此耽延下去,如何是好?追云叟是超凡入圣的剑仙,近在衡山,他老人家对内侄曾孙女如此关心,难道对我内侄曾孙婿就一毫都不怜念我的诚意?各位剑仙不允收我为徒,想是我生在富家,割舍不下,又不能耐出家寒苦,故尔推托。我何不回转家去,将家业变卖,全做善举,散给贫寒?然后只身一人赶往衡山,去求追云叟他老人家收容,好歹将剑术学成,日后也好同爱妻相见。
”主意打定,越想越觉有理。也不通知家人,设词回家,即时喊来家中管帐收租之人,将家产全数托他变卖,分办几样善举。留下金条、信与凌操。带了几十两银子,弃家入山。满心盼望学成剑术,便去寻着云凤,一同回见岳父。如不能实现自己期望,从此厌世出家,不履人世。
早数日便从心源、玄极口中探知追云叟衡山居处,赶到山脚下,忽然山上起了大雾,山中大路崎岖难行。允中心内焦急,好几次冒着百险,想爬上山去。怎奈衡岳的云雾本就常年封锁,很少开朗的时候,这次大雾更是来得浓厚,站在山脚下望去,只见一片冥茫,咫尺莫辨,慢说认清道路,连山的影俱看不见,如何能够上去?允中无法,最后一次决定鼓起勇气,带了干粮,手脚并用,打算爬走一点是一点。衡岳本是湘中名山,三湘七泽间神权本盛,每年朝山的人甚多。惟独追云叟所居,既在衡岳的极高险处,天好时常是烟岚四合,无路可通,又闻其中惯出猛兽毒虫,朝山的人向不打此经过,人迹极为稀少。允中借住在远离山脚的一个贫苦农民家中,那人姓吴,甚是诚恳,见允中是个大户人家子弟,不携随从,独自朝山,走的又不是入山正路,非常替他担忧,劝解多回。允中知他一番好意,只用婉言拒绝。
他自己也知此地山径奇险,常被云封,怎耐业在神仙面前许下心愿,非从此山上去不可。那农夫劝阻无效,这日见他执意冒险上去,便说:“此山常听人说猛兽毒虫甚多,官人身佩宝剑,想必是个会家。不过目前云雾满山,本来就没有山路,这般冒险上去,九死一生。如果真是非去不可,待我给官人将手肘、脚膝、脑背后等处,俱都用厚棉兜上,再备下长索套钩。以备万一失脚滚将下来,只消用两手护着头面,顺着坡道往下滚来,即便带伤,不致送命;万一失脚坠入深谷绝涧,只要不死,也可借着绳钩设法爬将上来。不过这都是万没办法中想出来的法子,最好不去冒险,改道朝山才是上策。”允中哪里肯听他劝阻,只催他速去准备。那农民无法,只得依他,夫妻二人连夜给他赶办了一切应用东西及干粮等件。第二天,允中便照那农民之言,将厚棉兜戴好上山。那老农夫妇送到山脚,指明了上去途径,眼看允中行了丈许远近,便渐渐没入雾气之中,一会便踪影消失,先还互相呼应,后来渐渐听不见声响,才叹了一口气,径自回家。
那农民原未到山的高处去过,只平日云开时上山捡柴,拣那易走之路,上去还不到三四十丈远,便无路可通,走了下来,总共一年还去不上几次。允中照着他指示的途径,从大雾里爬走上去,如何能走得通,上去不到十丈,便连连滑跌了好几次。一则年少气盛,二来学剑心切,以为自己一身武功,只要手脚摸着一点边际,便不难往上爬去。起初听见那农夫在下呼喊,劝他回来,心感他一番好意,先还答应几句。入后连吃了几跌,又加雾气太重,声音不易透出,自己既决定不肯反顾,索性一个劲往上爬走,连答应都不答应了。那农民却以为他走远听不见,便走了去。允中听不见下面声息,知道农民已走,幸而自己武功眼力俱有根底,虽然山路险滑,大雾弥漫,走出十丈开外,略歇了歇,镇定心神,前面一二丈以内居然看得出,不禁心中大喜,越加奋发前进。没料到此山高寒,大雾凝在石上变化成水,又加此山常无人迹,岩石磊砢,碍足刺手。三四月间草木丛茂,到处荆棘,一双赤手在湿透的石土上扒挠,冷得都发了木,又刺上一手的荆棘。虽然受伤不重,这些刺藤大都含有毒质,不大一会,便肿痛红胀起来,才后悔不该不信农民之言。因嫌攀援不便,将手上棉套脱去,冷还好受。走还不到十分之一,前途险境尚多,双手肿痛冻木,如何能往上行走?急得几乎哭了起来。勉强拔出手上的刺,又走出三丈多远,实在无法再走。摸着一块较为平坦之处坐下,在暗中将未拔完的小刺细细用指甲拔出。这时手上中了毒,不但不觉冷,反倒火热滚烫起来。抬头看上边,雾气浓厚得什么都看不见;望望下边,连自己身体都看个依稀仿佛,不大完全。越想越伤心,决定拼着死命仍往上走,宁死也不回去。把周身整顿一下,取出棉手套戴上,仍旧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后来实在两手疼得难受,没奈何只得站起身来,冒险用两足朝前试一步,走一步。又走上去有五六丈高下,忽然一脚试在岩壁上面,大吃一惊。急忙用一双痛手往四外一摸,到处都是岩壁,哪里还有路可通?这一急非同小可。就在这大雾之中,东摸摸,西摸摸,经了好一会,不但上的路没有,恰似钻窗纸的冻蝇一般,连来路都寻不见了。允中着急无奈,跪将下来,高喊外岳曾祖救命接引。在自喊得口干音涩,说了许多虔诚哀告的话,连丝毫回音都无有。
正在伤心之际,忽见眼前不远有两道蓝光闪动,猜是自己诚心感动追云叟,用剑光前来接引,只消跟定这光前去,必能寻到他的洞府。不由心中大喜,也不顾手中疼痛,连爬带跌地朝那两道蓝光赶去。那蓝光只在原处闪动,并不移开,允中以为必有佳遇。等到走近面前,那蓝光还是不走,先还又猜是什么宝物。及至身临切近,还未及用手去摸,已闻鼻息咻咻,非常粗猛。允中心切势猛,知道有些不妙时,手已摸了上去。才一接触,便觉那东西一身长毛,腥味触鼻,知道在黑暗中遇见一种不知名的怪兽,吓了个胆落魂飞。那东西原也是在雾中不能见物,伏在那里假寐,被允中高声一叫,惊醒转来,闻着生人气味,循声朝前冲了过来。允中退下来时,本想拔剑护身,忙中忘了脱去手上棉套,就在这手忙脚乱之际,被那东西一头撞了过来,撞了个正着。允中一个站立不稳,倒栽葱跌滚下来。情知性命难保,猛想起农民临来时嘱咐,急忙拳起双腕,抱紧头颅,护好面部,双脚也往上拳拢,缩成一团,顺着往下滚去。且喜这一撞,正好撞向上山时的来处,不曾跌到深渊绝涧之内,没有丧了性命。允中一路翻滚,耳旁还不时听见那怪兽在上面吼叫如雷。连滚带吓,好一会才滚到山坡脚下,业已耳呜目眩,不能动转。又过了好一会,勉强将身坐起,忽觉胸前腰背上酸痛非凡,记起胸前是吃那怪兽撞了一下很重,滚到半山又被石头搁了两下。低头看时,胸前衣服业已刺破了一个大长口子,那怪兽头上想必生有角一类的东西,没有被它刺入肉内,还算万分之幸。允中白受了许多颠连辛苦,差点没把性命送掉,不但没有见着追云叟,达到心中愿望,周身还受了好几处硬伤,两手更是痛得火炙一般,屈伸不便。费了好些事,才勉强将一双破烂的棉手套脱了下来。一阵伤心急痛,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立刻晕倒,不省人事。
等到醒来,身子已不在原来的山脚下,面前站定一个丰神挺秀的少年汉子,见允中醒来,笑对他道:“你的伤处都好了么?”允中想起适才受伤之事,想是被这少年救护到此,便想下床道谢相救之德。忽然觉得身上痛楚若失,两手也疼止肿消。回忆前事,恍如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再看这间屋子,原来是个山洞,自己卧的是一个石床。洞内陈设,除了丹炉药灶之外,还有几卷道。便猜这少年模样虽不似黄、赵等人所说的追云叟,一定也是个神仙异人。急忙下床跪倒说道:“弟子俞允中一心向道,从大雾中冒着百死,想爬上衡山珠帘洞,拜见外岳曾祖追云叟,学道练剑。不想受尽千辛万苦,半路途中被一个怪兽撞下山来,受了内伤,吐了口鲜血,晕死过去。多蒙仙长搭救,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弟子业已抛弃世缘,决心寻师学道,望乞仙长俯念愚诚,收归门下。弟子当努力潜修,决不敢丝毫懈怠,以负仙长救命接引之恩的。”那少年不俟允中说完,将他一把拉起。等允中说得差不多了,便对他说道:“救你的并不是我,你莫向我道谢。你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吗?”允中只得答称不知。那人道:“这里便是你舍命要上来的衡山后峰珠帘洞,不过此时你还不能在此居住罢了。”允中闻言,又喜又急:喜的是万没料到自己这一跌,居然就容容易易地到了多少日所想望的仙灵窟宅;急的是那少年说他不能在此居住,虽入宝山,仍不免空手回去。忙向那人道:“仙长既说这里是家外岳曾祖的仙府,不知仙长法讳怎么称呼?家外岳曾祖现在何处,可否容弟子虔诚求见请训?”那少年道:“我名岳雯,令外岳曾祖便是家师。适才你快到洞中时,家师已然带了我师弟周淳移居到九华山乾坤正气妙一真人的别府锁云洞中去了。”允中听说岳雯是追云叟弟子,当然也是个高明剑仙,便不问他所说的追云叟是否真不在洞中,重又向前跪倒,执意要拜岳雯为师,否则便引他去见追云叟,宁死也决不离开此地。
岳雯拉起他笑道:“无怪我师父说你难缠,果然不假。你听我对你说,你未来此时,我师父已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同他无缘。他老人家自收了周师弟后,便决意不再收徒弟了。所以才用大雾将山封了,使你知难而退。不想你居然不畏艰险,硬从大雾中往上爬来,却不知此洞居衡山之背,离地千百丈,平时樵径只到山麓数十丈便无路可通,你又从黑暗中爬行,那如何能到得了?我也曾替你说了几句好话,但我师父性情古怪,最恨人有所挟而求,说你这种拼命行为,如无人解救,九死一生。你原是个独子,尚未娶妻,一旦丧命,你家便成绝嗣。你也不是痴子,明明以为我师父同你既有葭莩之谊,你生平又无大恶,我师父无论如何不愿收你,也决不能看着一个向道真诚的人为求见他一面,坐视其死而不救。不过你见别位剑仙不肯收你,想用这条苦肉计来邀他老人家怜悯。你资质心地俱还不错,本有一番遇合。
谁知这一来,反招来他老人家不快,执意不管。偏偏你竟得遇奇缘。当你无心中被金雀洞金姥姥守洞神兽碧眼金吼新生的小吼将你一头撞下山去,晕倒之时,我正想用丹药前去救你,我师父一眼看见你岳曾叔祖怪叫花穷神凌真人朝你面前走去。他同我师父两位老人家一向是避面惯了的,我师父不愿同他老人家相见,本来就打算移居九华。今见凌真人出现,知道你不致丧命,乃将此洞留与我修行,带了我师弟周淳到九华去了。我师父走后,凌真人夹着你走来,原想同我师父吵嘴,问他为什么见死不救。不知我师父懒得和他见面,业已走开,凌真人扑了个空。他本也不愿收你为徒,想赖给我师父,又没赖上,便给你吃了两粒丹药,将你救转。临走时,他老人家对我说,你生长富厚之家,虽然根基不错,却染了一身俗气,并不是真心向道。这次冒险寻师,还是为了情欲而起。本不愿收你到门下,因为和我师父赌气,命你先到青螺山去,将六魔厉吼的首级盗来,便可收你为徒。话虽如此说,我想青螺山八魔自从神手比丘魏枫娘死后,他们又从别的异派飞剑之处学会了许多妖法,厉吼是八魔之一,青螺山窝聚异派甚多,远隔这几千里,你又不会剑术,空身一人深入虎穴,去盗他们为首之人的首级,岂非作梦?不过凌真人性情比我师父还要特别,既叫你去,必有安置你之法。
你自己酌量着办吧。至于我师父,虽然对门下十分恩宽,要叫我收你为徒,我却不敢。你如愿冒百险往青螺山去,我念在你多少苦楚,帮你一点小忙,将你送去,省却许多跋涉,这倒使得。”
允中听岳雯说了这一番话,前半截深中他的心病,好生惭愧。后来听怪叫花穷神凌浑居然肯收他为徒,凌浑的本领道法日前业已亲眼目睹,云凤又拜他妻子门下,更可惜此见面。
只不过久闻八魔厉害,命自己只身空手要去将六魔厉吼首级盗来,谈何容易。不由又喜又惊。猛一转念:“自己此次弃家寻师,原是打算不成则宁死不归;佟元奇与玉清大师俱说自己遇合在青螺山,由凌真人所留的话看来更是不假。不经许多辛苦艰险,如何能把剑术学成?
只索到了青螺山相机行事,譬如适才业已在大雾中惨死。”想到这里,精神一振,平添了一身勇气,便请求岳雯带他到青螺山去。岳雯道:“此去青螺山相隔数千里,你也不必忙在一时。那里异才能人甚多,我两三次走过那里,全未下去。你可在这里安歇一日,明日一早,我亲自送你前去,送离青螺山三十余里的番嘴子,我便回来,那里有镇店,有庙宇,你再问路前去好了。”允中道谢应允,便在洞中住了一夜。
第二日早起,岳雯给他服了几粒丹药,带着他在空中飞行,走了两天,到了三天早上,才到了番嘴子。这里是川滇间一条捷径,人烟却不甚多。岳雯同允中在僻静处降了下来,允中几次求他相助。岳雯随追云叟多年,行动说话都与追云叟好些相似,并没有答应允中,径自作别回去。允中无法,只得一人踽踽凉凉,前往镇店中去寻住处。到了镇上,虽然看见有几十家人家,俱都关门闭户,非常清冷。问了几处,无人答应。遥望镇外树林中有一所庙宇,便跑近前去一看,庙门大开,门外有几个凶恶高大和尚在那里闲谈。允中上前招呼,推说是入滇到晋香拜佛的香客,走迷了路,身上又受了感冒,意欲在庙中住上几天再走。那群和尚对允中上下打量了一阵,互相说了几句土语,便叫允中进庙。允中看他们神态虽然可疑,一则事已至此,二则阅历还浅,未出过门,焉知利害轻重,贸贸然随了进去。身才入门,便见大殿两廊下堆着许多牛马粪秽。有几个和尚鸠形鹄面,赤着双足,在一个井内往起打水,旁边立着一个高大和尚,拿着一根长皮鞭在旁威吓。见允中进来,便朝领路和尚互说了几句土语。允中也看出情形不妙,仗着自己一身本领,且到了里面见机行事。又随着绕过大殿,走入一个大院落,只听一声佛号,声若枭鸣。举目往前一看,台阶上铺设锦墩,坐着两个和尚:一个生得十分高大,一个却生得矮短肥胖,俱都穿着黄袈裟。旁边立着十来个相貌凶恶的和尚。见允中进来,俱都佯佯不睬。先前引路的和尚便喝叫允中跪下。允中见那些和尚不但神态凶横,而且俱都佩着锋利耀目的戒刀,估量不是善地。听见喊他下跪,只装不懂,朝上一揖道:“大和尚请了!”还要往下说,旁立的凶僧早喝道:“要叫大老爷!”允中方觉好笑,那个矮胖和尚业已起立,指着允中说道:“你这蛮子是哪里来的?你有多大胆子,见了本庙大老爷、二老爷还不下跪?”允中听他说得是四川口音,不似土语难懂,忍气答道:
“我姓俞。许愿到滇西去晋香,迷失了路,身上不快,想在贵庙借住一两天。佛门弟子多是谦恭慈悲,为何施主要朝你们下跪?你们不必欺我远来生客,我要走了。”说罢,将身一纵,上了庙墙。正要往下跳时,猛见墙外也是一座院落,下面有百十个凶僧,在当地扭结摔交角力,看见允中站在墙上,齐声喊捉毛子。允中见他们人多,不敢下去,刚打算回身,忽听得脑后一声怪笑,适才那矮胖凶僧正站身后。允中再往旁看时,四外纵上来有数十个凶僧,各持戒刀禅杖,拥将上来。允中见势不佳,欺那面前站的矮凶僧单人把住一面,又无兵刃,纵身上前,起左手,乌龙探爪,朝凶僧面门一晃,右手便去拔剑迎敌。只见那凶僧嘴中喃喃只往后退,身体非常灵活轻便。允中剑刚拔出了鞘,猛觉一阵头脑昏眩,一个站立不稳,从墙上倒栽下来。下面凶僧见允中跌下,急忙上前将允中捆了个结结实实。等到允中神思稍为清醒,业已被众凶僧将他捆绑在佛殿明柱之上。允中破口大骂,希冀速死。那些凶僧也不去理他,直捆了一个整天整宿。那捆的黄绳,不知是什么东西造成,不挣扎还好,一挣扎,那绳竟会陷进肉内,非常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