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墟君每次说自己回昆仑山了,其实都是在葬骨川附近猎杀越界的魔种。他的习惯是带着一身血回昆仑山,然后在热水池子里滚几圈,最好能趴在池子底睡一觉。
只是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踏进热水里,就被神帝火急火燎的一封信叫去了无量天。
山墟君不大高兴地上了无量天,刚走进神殿就被神帝劈头盖脸地扔过来一沓公。他动作迅捷地躲过了,没什么所谓地扫了一眼乱雪般的纸片,只觉得神帝在发疯。
神帝面色难看,指着他说:“我念在你孤身一人的份上,对你多有容忍,你却得寸进尺、不知轻重到这种地步!”
山墟君心头一跳。
神帝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山墟君,是白龙末裔,九天十地哪个生灵没有被你的光辉照耀过?你怎么能和一个魔种混迹在一起!你传他诗、教他修炼,是在给魔界磨刀,是在往自己的心口递剑锋!你父亲要是知道……”
“不要提我父亲。”山墟君冷冷地打断了他,“墨规也不是魔种,他身上有我的血。是我一念之差酿成今日的局面,但是墨规是无辜的,他的手是干净的。你们要罚要杀,我都认,让他走。”
“就是因为他身上有你的血,才更要他死。”神帝冷笑一声,“神魔混血乃是逆天而行,更遑论魔种成神,他是这天地秩序的变数!这才是天道异动的原因,白龙对天道和血莲花池敏感至此,你难道会不知道?你只是在装聋作哑罢了!”
山墟君已经不想和他再争论下去了,直截了当地问:“他在哪里?”
神帝没拦住他,羲和也没拦住他,仗着血脉优势把墨规抓上无量天的离曜更拦不住他。
山墟君闯进刑塔的时候,他们已经剖开了墨规的皮肉,把那条半成形的龙骨抽出来。墨规不能带着龙骨去死,他只能作为纯粹的魔种死去,这样他们的手才干净。
山墟君的剑气贯穿了整个无量天,无处不是霜花攀附。
天道怒而降下天劫,紫色的雷电被山墟君挥剑劈碎,只余光电的碎屑纷飞飘落。墨规疼得在他怀里发抖,滚了他一身的血。
墨规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进入昆仑山。
他从山墟君的只言片语和上的记载中了解到,昆仑山是个终年下雪的地方,风里都是霜雪的小小结晶。他知道昆仑山冷,却不知道冷到了这样的地步,即便被山墟君裹在大氅里,也忍不住牙齿打战。
其实昆仑山没有那么冷,只是大量的失血让他如坠冰窖。
山墟君急急忙忙地冲进小楼,把墨规放进池子里,找来灵药倒了进去。可是没有用,墨规的伤口哪怕愈合了,已经剖出的龙骨也不能再放回去。他的魂魄在剧痛之下濒临破碎,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他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殿下。”泡在水里的墨规虚弱地唤了他一声,池子里的水被染成了红色。
墨规平时跟他都是“你”来“你”去的,丝毫没有注意礼节的意思。而神界那些人再不喜欢他,也要捏着鼻子尊他一声“山墟君”或“殿下”。
此刻他如此称呼,无疑是想和山墟君撇开关系,不想连累他。
只可惜墨规好不容易聪明一次,却已是徒劳。
“我在。”山墟君握住了他渐渐失去温度的手。
“我没有说是你,我什么都没有说。”墨规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别说话了,我会救你的。”山墟君的心里涌出一股酸楚,虫子似的一口一口咬着他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却毫无办法,他能斩下这世上任何一个魔种的头颅,却无法挽回这条小蛟的魂魄。
墨规的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他觉得很累很困,山墟君的话他听进去一半没听进去一半。他觉得自己就要沉进这池温暖的水里了,这种感觉让他安心。可是山墟君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不让他沉溺。
带着寒凉气息的灵力涌进墨规的身体,勉力维持着他脆弱的清醒。
“殿下,我在院子里给你留了一个礼物。希望他能陪着殿下……”墨规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没有把话说完的力气了。
他想说,殿下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真的很让人讨厌,可也是真的好;他想说,殿下不要再一个人了,也不要嘴硬了,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你想要什么呢?你这样会让想逗你开心的人为难的。
他还想说,殿下,你说起你姐姐的时候,表情真的很难过……希望我给你留下的礼物能让你以后不那么孤独。
“墨规?墨规!”山墟君喊着他的名字。
墨规却听不见了,他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暖融融的阳光下,而他是一捧慢慢融化的雪。他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白衣白发,干净得好像不属于这世间。
他对山墟君说谎了,他不是山墟君的信徒,他只是想活着,所以赖上了这位少年神君。
恍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荒草丛生的魔都。少年的银瞳灿然,像是盈满月光的海,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