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缠上的第五十五天】 勇士营正从恭州奋身起追之时,而赵乐俪一行已然抵达徽州城西的平宣门外。 撑桨收蒿的艄公是一个驶船的老手,善于顺流直上,不出两日的光景,就将众人带至了徽州,桨声阵阵,滔声荡荡。 赵乐俪一行抵达徽州之时,是在夤夜时分,穹顶之上,月明星稀,绛青色的天幕之中银河璀璨,哐当一声,银河支离破碎,从九霄之上倏然倾泄下来,朝着大地徐缓地流淌而去。 平宣门乃是徽州城的入口,亦曰老七门,徽州城拢共有八座城门,十余年前发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地动,诸多城门在巨大的颠簸之中被震塌了,唯有平宣门尚还安然无恙,一直延存至今,故此,当地的百姓齐齐称此门为「老七门」。 与浸染在江南水乡气息的恭州、郴州不同,徽州添了一丝北方的冷硬。 甫一进入平宣门,先是看到轩敞平阔的俨然屋舍,环绕在屋舍外围的,则是呈梯级分布的丰腴麦田,温熙柔和的春风,轻轻吹拂,田垄之上翻滚起排山倒海般的麦浪。 目下适值入春的光景,正是春麦野蛮旺盛生长的时节,它们色泽剔透饱满,温润如和田暖玉,密密匝匝地覆卧于田垄之中,风轻轻吹过,麦田之下疏浚的水泛散着一圈又一圈的暖光,饱满剔透的绿意,仿佛正在徐缓地流动着,远观而去,俨若一轴浓墨重彩的丹青水墨。 月色皎洁如薄纱,从九天之上斜照下来,薄薄地披在赵乐俪的身上,她感受到了一阵暌违已久的暖意。 本来,他们一行是要在城郊拣一处客驿休憩的,但犹恐勇士营会追缴上前,这一夜,他们根本没有做任何停留,抄着近处的官道往茶山疾行。 途径一处名曰黄冈的丘山时,赵乐俪注意到盛伯的伤势,有溢溃之势,忙吩咐艄公暂缓船势,她和磨镜要重新给他敷伤换药。 许是连夜以来的舟车劳顿,让盛伯一直得不到足够的休息,所以,他的身上的伤口一直得不到很好的疗愈,如今,赵乐俪为他敷药的时候,发觉以前为他缝合好的伤口,又裂了开去。 两人正在疗伤,谢圭璋则是行步至蓬船的舢板处,凝眸朝外睇去。 不知是发觉到了什么,他的眉庭隐微地蹙了起来,秾纤鸦黑的眸睫低低地敛落,眼尾斜挑而起,蘸染了一抹薄薄的胭脂红,削薄的嘴唇浅浅地抿了起来,扯出了一抹冷锐的弧度。 赵乐俪注意到了谢圭璋容色不虞,为盛伯疗完伤后,遂是搴起裙裾,行步至他的近前,道:“可有注意到什么异况么?” “我方才留意到,从进入平宣门之后,有一股势力正在逐渐包抄过来,但始终与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谢圭璋扯了扯嘴唇,淡声说道,“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我们再前近数步的话,难保不会与他们正面交锋。” 一抹凝色浮掠过赵乐俪的眉庭,“他们是勇士营的人吗?” 如果真的是勇士营的话,如此,他们追剿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谢圭璋很轻很轻地摇了摇首:“不是,这些人虽有一定的身手、秩序也井然,但实际上的战力远逊于勇士营,以我之见,他们更像是民间私兵。” 赵乐俪闻罢,颇为纳罕,道:“民间私兵?他们为何会盯上我们?” 谢圭璋笑了一下,左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右手虎口,道:“待会儿交锋之时,不妨问一下他们。” 赵乐俪心间打了个突,拂袖抻腕,纤纤素手摁住了他劲韧瓷实的骨腕,道:“待会儿莫要起冲突,好好说话,明白吗?” 谢圭璋静静地看了女郎一眼。 月色洒照在她柔顺的鬓发间,垂髻之下是一张娴静的瓜子般大小的小脸,眸色盈盈,晶莹湛亮的眸瞳倒映着他一个人。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轻轻拨弄着他的心弦,,少时,便是奏出了一阵悦耳动人的凗凗合音。 谢圭璋扬起大掌,掌腹在她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摸了摸,道:“好,我知晓了,听阿俪的。” 赵乐俪听到了他这一声保证,适才稍微安下心来。 她又去了一趟船舱内,查看宗济和惠生二人的情状。 她本来想要问一问圣僧,此行去徽州茶山,具体是要寻哪些知情人,哪承想,刚一搴开了船帘,她却见到宗济盘膝端坐在毡毯之上,双手搁放于双膝之上,神态安谧祥和。 惠生则是跪坐在宗济法师近前,面容悲戚,默默诵经。 赵乐俪心间不由打了一个突。 一个心念,陡地从胸腔深处浮现出来。 ——宗济法师圆寂了。 圣僧平素性情率直,大大咧咧,乐呵乐呵的,就在
前夜,还开了她和谢圭璋二人之间的玩笑,赵乐俪全然没有觉察到丝毫异样。 宗济法师这么突然就圆寂了。 事况发生得太教人猝不及防,赵乐俪完全没有丝毫的防备,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原本想要问出口的话,一时之间,突兀地梗在喉舌之中。 惠生没有流泪,也没有大悲,仿佛圣僧的圆寂,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月色洒照下来,穿过颠簸的舢窗,悠悠扬扬地镀在了船舱之中,世间万籁仿佛就此寂止,时间也止住了流淌。 赵乐俪跪伏在惠生近前,双手交叠,平放在膝面上,温声问:“我能为圣僧做些什么吗?”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惠生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本经,翻至其中某一页,递给她,道:“承蒙赵姑娘不弃,您能否为圣僧念诵一下经?” 赵乐俪接过经,温声说「好」。 宗济圆寂之事,俨若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座行船,众人容色各异,陆陆续续向宗济聊表悼念之情。 惠生说:“法师的遗愿是,在他圆寂之后,将他的骨灰撒向大海里。” 赵乐俪闻罢,敛眸,朝着远处一望万顷的麦田凝睇而去,“这里都是屋舍与田垄,何来的大海?” 这时候,谢圭璋扬起手臂,指着遥遥在望的、烟雾缭绕的磅礴茶山,温然说道:“在茶山的山阴处,便是入海口,那里连接着一片汪洋大海。” 一抹凝色浮掠过赵乐俪的眉庭,她适才后知后觉,徽州原来是一座临海而居的州城,它在北方一众州府之中,其地位相当于江南的扬州,渔业、盐业格外发达。 只不过,赵乐俪初次来到徽州,人生地不熟,他们要赶到茶山去,但突逢宗济法师圆寂,又有一些不知底细的民间私兵蛰伏在四遭,迫于时辰和追兵,在多重压力之下,他们的选择变得无限稀少。 赵乐俪觉得,人命大于天,在去茶山找人以前,她觉得必须将宗济法师安顿好再说。 星桥横渡,雪月当空,月华皎洁如水,将眼前水道的一波一澜,照彻得格外清楚,船只行驶得非常快,这一条河道仿佛像是紧紧贴着徽州生长出来的,沿途的景致皆是连绵伟岸的城墙谯楼,墙楼外是芊绵盛密的杂草,月色洒照进来时,河面和城墙处皆是斑驳萋萋的影子,风一吹,这些影子犹若渡了一□□气似的,俨似魑魅魍魉,在暗夜之中不怀好意地盯着这一批外来客。 船只复又朝前行驶了十几里地,这厢,赵乐俪为法师念完了超渡经,刚想去船首处查探一下情状,翛忽之间,船身陡地颠簸了一下,兀突突地刹在江面之上,她打了一个趔趄,伸手抓稳了近前的桅杆,适才稳住了重心。 她蹙了蹙眉心,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赵乐俪刚要行出船舱,忽然听到谢圭璋低声说道:“别出来。” 赵乐俪适时止住步履,哪怕没有去到舢板处,但她能够明晰地望见前方的景致。 一众布衣打扮的人,一手执锐物兵器,一手举着包裹着油毡布的火把,火光连缀成一片浮在低空之中的火海,庶几是照亮了正片 三三两两地乘坐于各座小舟上,以包抄之势,里三层外三层围拢住了这一座船只。 搁放在平时,若是对方是三四座小舟,如此,直接冲过去便可,但…… 赵乐俪稍稍目测了一番,对方的小舟成十近百,按人头数来算的话,那可就近千了。 这种数量放于皇家禁卫军里,就相当于是一支精锐小部队了。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在今夜突然出现? 专门等在这种时刻包抄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如果他们不是勇士营的人,赵乐俪心中只晃过了一种可能—— 劫财。 船舱内,许久不出声的磨镜适时开口了:“以前来过徽州出诊数回,此地近海,匪盗横行,烧杀掠夺,恶行猖獗,官府屡禁不止,又因匪盗中掌管着输送盐业的海陆路线,是以,朝廷也不敢对这些匪盗如何。” 赵乐俪闻罢,心中吃惊不少,“先生的意思是,这些人乃是海上的盗贼?” 磨镜道:“有这样的可能。” 赵乐俪一行好不容易从恭州府逃脱出来,眼下,又遇到了这等海寇的阻力,委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众拦路虎当中,为首一座扁舟之上,有一个干练劲瘦的中岁女子,盘发高髻,柳色素裳,丹凤眼,柳叶吊眉,手上举着一枚纤细修长的烟枪,她淡淡地呷了一口淡烟,迩后,她将烟均匀地吞吐了出来。 她身后是一众
摩拳擦掌的海匪,她正欲吩咐这些人抛鹰爪钩,将那一艘船只包抄起来。 女子身边的一位扎着双刀髻的少女,着鹅青色褙子与海棠色红裙,她希冀地道:“李姨,那个驻在船头的男子,就是一身玄衣的那位,长得玉树临风,能不能匀给我?” 被称为李姨的女子,吐出了一口烟圈,笑了一下,好不客气地抡起大掌,重重搓了少女脑门一下:“怎么,桠儿,这是又看上人家了?想将他绑回去做压寨女婿?” 李桠面上浮泛起一片薄红,双手不自在地绞在了一起,道:“我不管,反正李姨您得将他留给我,他生得特别好看,我在徽州城里待了二十四年,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李蓉微微扶额,对自己这位外甥女有些没辙,每一次夜劫航船,她几乎都是冲着男人去的。 许是到了适婚之龄,但仍旧没有合适的婚配,让李桠变得有些恨嫁心切,她寻了不下十个男子当自己的压寨夫君,但这些人陆陆续续地逃跑了。 李桠不死心,在这一回劫船的过程里,她相中了一个极品,初见第一眼,就让她一眼万年。 李桠下定决心,就是这个人了。 她要他。 - 这厢,谢圭璋见诸多海匪朝着船上抛鹰爪钩,他们是想要爬到此船上,他本欲捣剑出鞘,一举削断这些铁钩,并将这些不自量力的人通通毙命。 但是,这时候,一只纤细柔腻的素手,轻轻摁住了他。 谢圭璋俯眸侧视,发现是赵乐俪。 他凝了凝眸心,薄唇上散漫的笑意,淡了几分,道:“阿俪怎么出来了?” 赵乐俪扬起小脸,娴静地望着他,说道:“这一片河道是延伸入茶山里头的,指不定他们的海寨就建造在茶山深处,我们正要要去往茶山,若是有这些海匪为我们引路的话,我们就不必进城走官道了,毕竟,走官道就必须同城隍和官府打交道。” 一抹兴味浮掠过谢圭璋的眉庭,小姑娘忽然变得格外机敏,他的大掌挠了挠她的手掌心,“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这一回轮到赵乐俪微讶了:“我看你刚刚想要拔剑,就以为你要……” “纵使想要示弱引虚,但一下子就投降了,也会让海匪生出疑虑,那倒不如抗争几个回合。” 赵乐俪了然,凭谢圭璋真正的身手和实力,夷平这些海匪,自然不在话下,但他们目下初至徽州,需要通过尽快找到一个契机。 这次海匪围剿了他们一行,就不失为一个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