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之下,一行大师长袍凌风、须发飘然,宛如佛祖座下菩萨显了真身。
领头的黑衣人接了这天价的差使、来河中府博一回命,一众弟兄也存了以命换命的心,好不容易才将狄青拿住。
见狄青负伤撑地,黑衣人本以为势在必得,不料半路杀出这样一人,他不由得怒道:“哪里来的老和尚,干什么多管闲事。”
一行大师不理他,只俯身扶狄青起来、点了几处穴道:“这拳法只看过两次能就练到如此地步,可见你本心好,悟性也好。”
那些黑衣人听他胡言乱语,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有心思活泛的高声喊道:“老和尚,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咱们和他是私人恩怨,你为了这小子破戒,到佛祖面前也不好解释。”
一行大师置若罔闻,依旧慈眉善目笑道:“你终究还年轻,有些俗世杂念也是情理之中,下手有了顾虑,拳路步法便不再圆融;若不能放下执念,也可能勤想勤练,拟出几分流畅之形,还可有大进益。”
领头的黑衣人懒得听他神神叨叨的鬼话,提了刀快步上前来。
一行大师闻声而动,只轻笑道:“狄青,为师今天再打一次,你看好了。”
话音未落,却见一行大师飞快跃起,欺身到几个黑衣人面前,那几人瞧他头发都白了,却不防他脚法如此之快、忙拔刀去挡。
一行大师步法疾换,行走于十数道刀光剑影中仍是游刃有余。
狄青心下暗记着步法,又见师父却不急着出拳,只是伸手往几人手腕上拍去,一时金属砸地铿锵声四起,再有五十招的功夫,地上便已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
一行大师收势拂袖,笑道:“狄青,看仔细了吗?”
狄青听得这似曾相识的一句关切,登时泪流满面道:“四年未见,师父还好吗?”
一行大师慈爱地笑着,伸手抚他的头:“为师很好。你也很好,勇敢、正直,和从前一样,也和为师期望的一样。”
两人说话间暗处走来一小沙弥,双手合十向狄青问礼。
狄青依样还了礼、关切道:“师父和小师弟要去哪?明天我去河中府办完了事,陪师父走一程吧。”
一行大师摇头道:“萍憩十方、云游四海,何须去处。你我师徒重逢,乃是机缘使然,如今要分道而行,也是机缘使然。你去了却你的尘事罢,为师这便走了。”说罢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转身飘然而去,背影挺拔而决绝。
狄青原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要和师父分享——慧真师兄原来不是位将军,而是西夏的安亲王;许多年前他救下的那位小姑娘如今成了公主,从前结下的善缘冥冥中救了他一命;西夏军队似乎并没有练伏虎拳,慧真师兄和那位小姑娘也并没有一心一意要进攻大宋......
可这些话终究也没说出口,狄青想,或许师父早就已经猜到了,或许,师父从来也不曾在意过。
正出神间,一旁的小沙弥双手奉上一枚包裹,双手合十拜别了狄青,也转身追着一行大师去了。
...
狄青呆呆跪在原地,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和夜色融为一体了才起来。
地下的黑衣人多是被击晕过去,狄青在一旁密林处找到几匹快马,翻身而上、加速往河中府赶去。
四更时分,狄青到河中府西门时、驿站已关门闭户了,他借着月光把马牵到马场里,自己则往一边草料场里坐下。
方才受的伤此时火辣辣地疼起来,狄青忍着疼先拆了那包裹来看,只见里头一水儿蓝色和白色的瓷瓶,再拔了塞子一嗅——正是记忆中、慧空师兄制的伤药。
那个时候,他在后山练拳,经常摔得头破血流,慧空师兄总是替他洗净了伤口,抖上这清苦的白色粉末止血,再服下一刻栗色药丸清毒镇痛,这古朴的药香伴随了他长长的时光,哪怕在这危机四伏的夜里,也让他心安。
旧时的记忆被这药香开了闸,登时泉涌而来。
狄青虽已经历过战争,却在今天第一次体会到人心之叵测、世道之艰险。
二十岁的狄青望着夜空,第一次真切地怀念起在云台山上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来。
...
河中之地,左右王都,黄河北来,太华南倚,总水陆之形胜,郁关河之气色,繁荣兴旺之态比之汴京也分毫不差。
日出时分,狄青牵着马从城中走过,满心皆是欢欣和轻快。
他到御史衙门时才卯时三刻,守门的侍卫听他是为刘平叛国一案而来,忙跑着往里头去替他通报了。
大人那时方才晨起、尚未用膳,闻讯立刻提审了他;待到阅罢公更是拍案大喜,只让他先行回去,说是御史衙门的人不日便会前往延州提审孙富二人。
狄青从延州而来,对河中府繁华热闹的市井有些奇妙的新鲜感,不由得放慢了步伐东张西望。
路旁叫卖的小哥朗声招呼道:“这位客官,香甜可口的煮饼来一份儿吧,不好吃不要钱。”
狄青瞧那煮饼滚圆、外头裹着满满的芝麻,又闻得甜香扑鼻,登时觉得腹中饥饿难耐;
卖煮饼的小哥眼疾手快,拢着热气装了一份,笑道:“这位官人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狄青笑着接过纸包来咬了一口,只觉得酥沙油润、皮糯紧实,果真好吃的很。
那小哥见他吃得舒心,笑道:“官人若是喜欢,再带两份给家中娘子吧。”
狄青闻言颇有些窘迫、不知如何答这话,只好笑笑低头去掏钱。
那小哥玲珑剔透,大大方方道:“你瞧我这张嘴,官人明明年纪还小,自然是立业要紧。往后官人要是有了心仪的娘子,也带来吃咱们的闻喜煮饼,吃完保准闻喜。”
狄青点头笑笑,算是谢过了他。
再往前走又有卖麻花的大爷、卖肉羹的太婆,熙熙攘攘地铺满了整条街。
狄青寻了家热气腾腾的面馆酣畅地吃够了,这才启程回延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