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愣了片刻后,才慢慢往岸上走去,她身后拖曳出一道长而柔和的水波,在余晖中旖旎至极,如叙解下了自己披着的外袍递给她,她不接,偏头看了看,年轻的神官眉宇温润,衣襟将喉脖处遮得严严实实,他说,“殿下身上的衣物都湿了,臣怕殿下着凉。”
她垂眼思索了片刻后,抬起手来接过那件外袍,如叙眉心动了动,“殿下又受伤了。”
“五日一回,神官之前也说过了,”伤口已经凝血,她丝毫不在意,“这是避不开的。”
如叙眼底的神色沉了沉,一路上两人的话很少,直到太真远就在眼前的时候,令仪在她前面停了下来,说道,“东阳。”
也就这两个字,如叙心领神会,“殿下将她吓着了?”
关于东阳,如叙只记得那是个胆子很小的侍女,若是不因为令仪的缘故,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她。而在如叙重复多回的梦境中,她给如叙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她浑身是血地跪在他面前,不住地磕头哀求他,“请您救救殿下罢。”
请您救救殿下罢。
那是个忠肝义胆的侍女,对令仪来说是个十分重要的人。如叙转看了令仪一眼,她抿着唇的模样很是焦灼,然而如叙最是晓得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
“殿下在怕什么?”、“神官哪里看出孤在害怕?”、“殿下若是没有害怕,那又为何踟蹰不前?”
她哑然,眼睁睁看着如叙往里走,令仪跟了上去,在他身边说道:“神官的激将法用得不太熟练。”
如叙嗯了一声,似是带了笑意,令仪又道:“孤也并不是如神官所说的害怕什么,只是东阳,她与旁人不同。”
若要说来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她能从东阳身上窥见自己曾有过的那些赤诚与美好,是她曾有过的,如今在她身上已经寻不到影踪了。所以她才更想将东阳护着,像是某种执念一般。
“既然是与旁人不同,那殿下便更该信她,”如叙道,“若是因为区区小事就遗弃殿下,那殿下还会觉得她是特别的么?”
令仪的神色终于沉静下来,眉梢微微一挑,又是温和如水的作派:“多谢神官。”
相识的时间不长,她已对他说过很多次谢了,这对令仪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令仪推门而入,室内还弥漫着血腥味,但地面上的血渍已经全然无踪影了,东阳正忐忑不安地坐在左边上,听见开门的声音蓦地就站了起来,一双眼朝门口望,瞧清楚是令仪后低低喊了声:“殿下。”
令仪踱着步子走了过去,在桌旁坐下,如叙也跟着过去了,东阳一直垂着头,手指捏着衣袖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令仪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又顺手给如叙倒了杯推给他。
如叙瞧着那杯茶,眼底泛起了笑意,他手抚上黑釉的杯壁,听令仪出声问东阳:“在想什么?”
东阳神在在地搁那儿站着,被令仪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一抖,她抬起头来,试探地瞧了令仪一眼,缩了缩脖子,“没,没什么。”
她声音又细又轻,令仪从没瞧见她这么拘谨的时候,哪怕是最初在荒灾中捡到她时,她也是一副大无畏的模样,令仪觉得有些心疼,她对东阳招了招手,“过来。”
东阳心底是怕,但还是很顺从地走了过去,她没敢抬头,只盯着令仪的裙角,听着那温和的声音又一次问道:“孤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让东阳有些恍惚,在东阳瞧来,没有什么是能瞒过令仪的。她点了点头,嗫嚅道:“奴从没见过殿下那样,奴……”她讲这句话的时候飞快地往令仪看了一眼,发现令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没来由地心头一慌,“奴就只懵了那一会儿,您别多想,真的就那么一会儿,自打奴跟着殿下您就不曾这样过,怎么一到长安,感觉您跟以往都不一样了。”
她还想说什么呢,还想说的是以往在蜀地的时候,令仪不过就是养养花看看泡泡茶,兴致来了就带上她去远行,都说蜀道难,但是她与令仪登过了无数险峰,早就认为自己在侍女中算是很有见识的了。在蜀地的令仪是温和无害的,只有偶然的一回,东阳在她练剑的时候从花间窥见过她眼底掠过的冷光。
东阳当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方才在令仪面不改色地割下那个太监耳朵的时候她才回想起自己在蜀地看到的那一幕,原来是真的。
她心底是潜藏了那样多的恨意,只不过当时偏安一隅,她需要用自己的温和无害来瞒过那些远在长安的眼睛,让那些人确信她没有再回长安的打算。
东阳咬紧了唇,扑通跪在了地上,“但奴没有生出别的心思,您是奴的主子,无论您是什么样的,奴都只认您一个。”她眼底含着泪,氤氲动人,“您忘了么,奴这条命是您给的,那年若不是您将奴从饥荒中救出,奴怕是早就饿死在路边了,那时奴便立了誓,今生今世都要追随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说得很是圆满,东阳都有些诧异自己能说出这么豪情壮志的话,激动得热泪盈眶,反观令仪,却是不知道为何出神了,东阳顿时觉得很委屈,一瘪嘴,哀哀戚戚地唤道:“殿下。”
“嗯?”令仪这才回过神来,东阳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问道:“奴方才讲的话,您听见了不曾?”
令仪有些漫不经心地点头,“听到了。”
分明是敷衍,东阳委屈极了,泪珠子沿着脸就往下滚,令仪嗳了声,问她哭什么。她咬着下唇不啃声,把唇上都咬出泛白的印子来了,还是只知道摇头。
令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孤听到了,真的听到了,但孤救你也并非是想让你追随孤,只是在那种境地之中,你大概是唯一那个会求助于孤的人了。”
东阳不大懂其中的关节,如叙却懂,当年的令仪本就落魄,大抵离开长安时候是灰心沮丧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东阳的出现让她重新拾起了希望,让她晓得了自己其实是还能做些什么的。
他为什么会知道,是因为他一路跟着她,直到她走出了长安。
当年令仪不曾发觉,就连如叙本身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暗处看着那个落魄的公主远走,直到神宫中传信的白鸽送来老国师的信后,他才转身离去。
要离开太真苑时,如叙站起身来朝她拱手,“夜深露重,殿下身上还有伤,便不必相送了。”
她托腮将他看着,良久才道,“神官能否答应孤一件事?”
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被需要感所充斥,如叙的神情显出了些微的愉悦,他低声道,“但凭殿下吩咐。”
她的发梢都还有些湿,搭在才换的衣衫上,浸出了深色的水渍,她的轮廓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日后无论发生什么,请神官护好东阳。”
愉悦的神色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淡漠,“这便是殿下所求的么?”
她点头,“神官之前也说过,若孤一意孤行,最终会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孤所求之事太过凶险,东阳她性情直率,往后若是发生些什么事情,孤不在的话,孤怕她会出事。神宫偏安一隅,又有神官在侧,想来护好她算不得什么难事,”她蹙起了眉头,“为了以防万一,只有劳烦神官了。”
如叙却皱着眉,在他的印象中,她从来都是这样,将身边的人看得太重,以致于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分明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她却未曾将自己当一回事,实在教人担心。他沉默片刻后,才道:“臣若是应了殿下,殿下拿什么来偿臣呢?”
他声音沉沉浮浮,最后像夜风一般吹入了她耳畔,不等她答话,他就擅自上来索取赏赐,俯首在她唇上落下了一吻,旋即没有留恋地离开,银芒在他眼底跃动,“殿下真甜啊。”
从她的神情,他辨不出她是否恼了,自打她十二岁以后便不常将感情流露于表面,但她她眼底是潮湿的海,烛火不知道为何熄灭了,微弱的月光从外透露进来,将屋内照得晦暗不明,她勾了勾唇,对他哑声道,“这便是神官想要的吗?”
话音才落,她便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捉住了他的衣襟,倾身就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