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之地,水道纵横交错,非熟稔之人必难辨其方向。
徐霞客、无、林氏兄妹一行四人自锡澄运河边的石门码头上船,早已在码头边找好当地一位跑惯运河、太湖一线的老船工,名叫老刘头。
据老刘头自己夸口,一日之内必让四人站到湖州的码头上,尝到湖州府那又软又糯的香叶粽子。
徐霞客拍了拍老刘头的肩膀,说道:“湖州除了粽子之外,还有什么是又软又糯的?我这还有三位小兄弟,也想一并品尝一下。”
老刘头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白净秀的无、英气勃勃的林彦复,又看了一眼独自坐在船尾处扮成了男装却冷若冰霜的林彦瑛,再瞄了一眼眼前这位神色飘忽的中年人,这位老江湖的心里大概就有了个数。
老刘头打了个哈哈,说道:“这位客官说笑了,湖州府出名的就是毛笔、茶叶、粽子,除了粽子之外,其他两样都不是软糯之物,茶叶自然可以供各位细细品尝,比起杭州府的龙井,自有一番独特滋味。毛笔只能用来写字画画,这个是你们读人的勾当,我老刘头这辈子只会划船,其他的就不懂了!”
林彦复的嘴角露出微微一笑,心想老流氓碰上了老狐狸,江南之地似乎到处都是这种老油条,自己的“父亲”林镜斋又何尝不是洞察人情世事的老官僚呢?他看了看林彦瑛,河面的微风将她冠沿下的几缕长发吹起,与河边的杨柳桃花相映成景,斯人似从画中来。
林彦复想走到她身边说点什么,但又看了看那位仿佛总在四处乱看的无,以及那位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徐霞客,他忍住没动,也没说话。
老刘头解开锚绳,拉起船帆,用竹篙一点,船这就开动了。虽是一叶轻舟,却在水面轻灵如梭鱼,似一柄薄剑将水面劈出两道波纹,向两岸边荡漾开来。
辰时的朝阳在锡澄运河的水面上映出鳞彩一片,有花瓣随风片片落在河面,顺水随舟同行。
很少出门的无近若贪婪地看着眼前的风景,林彦复和林彦瑛却各怀心事,分别坐在船头和船尾两端,默不作声。
徐霞客打开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坐到了林彦复的身边。他看见林彦复在盯着船头处的水波发呆,轻轻地咳了一声,开口说道:“林老弟,你总盯着水波看,心里是在算船速吧?”
林彦复一惊,心道这徐霞客果然有两把刷子,口里说道:“不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早年间父亲大人曾教过我们如何判断风速、马速还有船速。”
徐霞客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那以你之见,我们几时能到达湖州?”
“江阴到湖州水路300多里,一路顺流直下如不停歇,一个时辰能行30多里,今晚戌时便可到达湖州码头。”
“酉时。”徐霞客放下酒杯,说道。
“酉时?”林彦复问道:“难道我算错了?”
徐霞客笑道:“你没算错。只是忘了算到我们的这位船长老刘头,他可是要赶到湖州吃那些又软又糯的晚饭,自然会抄近道加速赶路。他们这些老船工,对太湖这片水域比对自己的老婆还熟悉。”
林彦复说道:“那以先生看来,我们到达湖州之后,是否要连夜换船赶往杭州,再走钱塘江入海?”
徐霞客的脸色突然变得郑重起来:“绝对不行。”
林彦复很不习惯徐霞客这副突然认真起来的表情,问道:“为何不行?难道先生不想早点到达崇安吗?”
“马上就要到这个月的十八了,”徐霞客低声说道:“相信我,在这个时间,没人敢夜渡钱塘。就算是手持利刃的你们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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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崇安县衙里。知县林镜斋一边签署着几份重要的,一边认真地聆听着郭修的汇报。
自担任崇安知县以来,县丞林睦和主簿郭修一直就是林镜斋的左右手。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这个冰冷的衙门里,听着自己的右手亲口诉说着怎么用小刀慢慢地切开左手、怎么在左手的血肉中翻找着蛛丝马迹的经过。
林镜斋蹙着眉头说道:“好了,你不必告诉我解剖尸体的详细过程,我既不想知道你在哪学过的仵作技术,也不想知道你的刀从哪个部位切开林睦,我只想知道最后的答案,你懂吗?”
郭修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答案。”
林镜斋站了起来,盯着郭修说道:“这么说,你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几乎把林睦的尸体给切碎了,但还是没得到任何答案?”
“是的。他的胃里只有一些馒头和红薯,他的肺部没有烟气,另外他的血液也很干净。”
“这意味着他没喝酒……接着说下去。”
“我在他的舌底,发现了一片茶叶。”郭修小心翼翼地将放有茶叶碎片的白瓷小碟递给林镜斋。
“他在离开南溪村的时候喝了点茶。这说明不了什么。”
“请您仔细看看这片茶叶,您是懂茶的内行。”
林镜斋再次端详小碟里的茶叶。在白瓷的衬托下,这片茶叶竟似泛出一种诡异的鲜红色,像从小碟中央向外溢血一般。林镜斋心中一惊,说道:“这是岩骨枞!”
“大人明鉴,正是南溪村独一无二的那棵千年老树岩骨枞。500多年前陈家呈奉南宋朝廷的御茶,现在只有老陈家的族长才能享用。”郭修低着头说道。
“陈世家的茶叶?”林镜斋沉吟道:“林睦离开南溪村之前,在陈世家拿走了东西,陈世顺便请他喝了杯茶,这原本也没什么不妥,但是……”
郭修没有抬头,接口说道:“但是,我们与陈世之间的约定,南溪村其他族老并不知晓,林睦素来谨慎小心,此番以督税的名义进入南溪村,与陈世之间私下的交流必然要秘密进行,只会想尽办法避人耳目。怎么又会有闲情逸致坐在陈世家里大张旗鼓地喝茶?并且喝的还是象征着族长最高权威的岩骨枞?”
“这会不会是林睦的百密一疏?”林镜斋沉吟道。
“不会的,”郭修脸上突然露出了几分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林睦的尸体告诉我,他始终都是个不爱乱吃东西、不爱乱说话的谨慎小心之人。”
“那以你之见,问题出在陈世身上,还是其他族老身上?”
“陈世没理由对林睦下手。其他族老同样也要活命。林睦身上背负的是我们带给南溪村唯一的希望。”郭修说道。
“这么看来,唯一不希望林睦活着走到县衙的,可能只有寒风岭上的那缕孤魂了。”谈到“孤魂”二字,林镜斋坐下身来,有意无意地正了正衣冠。
郭修迟疑了一会儿,说道:“知县大人,要不要我明天一早赶到南溪村,和陈世再重新谈谈那件事?”
林镜斋看着郭修,说道:“不必。你一个人前去的话,一定会成为第二个林睦。”
“可是……”
“不用可是。我还需要你的笔,帮我回复巡抚、藩司、州府的层层盘查,其他人做不了这个事。你们绍兴人都是自幼攻读幕学,自然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时间,还要用来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林镜斋把一些递给郭修。
“大人,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它们只是有价值,但没有意义。”郭修接过,说道。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是知县。”林镜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