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斋知道崇安县城的这一晚不会太好过。
有些人,依旧会死在山神庙、城隍庙,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有些人,会试图逃出似乎无边无际的武夷山区;有些人,会静默地等待这个世界出现变局。
但这个世界真的会变吗?
至少二十年过去了,林镜斋没有发现世事在变化。
郭修已经站在他身边大概有一个时辰了。二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在沉默地等待下一个黎明。但黎明真的会如约而至吗?在崇安,没人有这个把握。
二更的更鼓敲响时,郭修开口说了这晚的第一句话:“大人,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林镜斋摇了摇头,对郭修说道:“累了吗?坐会儿吧。”
“谢大人,属下不累。”
“是呀,我差点忘了,你与林睦不一样。你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累。”林镜斋擦了擦眼睛,说道。
“我与每个人都一样,”郭修低头说道:“不一样的是大人您才对。”
林镜斋看了郭修一眼,说道:“你说的没错。如果我和大家一样的话,现在一定是坐在李大人的房间里,接受他给出的价码。对吗?”
郭修拱了拱手,没有接话。
林镜斋说道:“听李大人的意思,京城方面应该这几天就会有变局,那些写梅花信笺的人们要么蛰伏,要么就会有更大的动作。以李大人的身份,自然会希望崇安,成为日后的一个发动点。”
郭修说道:“大人聪慧过人,洞悉世情,自然胸有成竹,是我多虑了。”
“不,今晚你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林镜斋低声说道:“例如,六合客栈那边,就要全靠你的安排。”
“大人放心,按照您的吩咐,今晚我已调集衙门内外所有能用得上的人手。他们接到的死命令是:五更之前,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进客栈。”
林镜斋微闭着双眼,仿佛有些疲劳,只听他说道:“很好。不过可惜,那些想见李大人的,他们不是苍蝇。”
这个季节没有苍蝇。
黑衣人在默默地计算着窗外便衣的衙役人数。大概二十个左右,看似凌乱地分布在周围的店铺和路口附近,黑衣人在短时间内思考出五种方式能够迅速解决这些衙役。但这些方式都有一个共同的弊端,那就是会不同程度地破坏客栈的安静。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任何嘈杂的动静都可能会引起县衙与客栈之间不必要的对立。至少在目前,李应升不会喜欢这种对立感,同时,这样也会挫伤一些人冒险的勇气。
那就让他们自行想办法吧。今晚连门都进不来的人,应该也没资格与李大人见面。
站在黑衣人视线最远处的那个衙役名叫王三。其实,王三这辈子从没接到过这样的任务。为此,他特地在家里喝了两碗烈酒。出门前,老婆给他披上了厚厚的棉衣,于是王三带上了一把生锈了的短刀,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棉衣底下。
上司给王三他们的命令是:今晚所有走近客栈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一律先杀后问。王三不是没杀过人。这年头没杀过人的差役不多了,吃了公家的米,就得帮公家办事,这个道理王三也懂。但今晚住在客栈里的毕竟也是当官的,在客栈外杀人,真的合适吗?
王三想到这儿,拉紧了身上的棉衣,这大半夜的老北风可真不好受,这快到两更天了,也没见谁走过客栈前的这条长街。谁会深夜吃饱了撑的走进这所客栈呢?崇安县城向来就是个冷清的地方。管他呢,反正在客栈外站上一晚,明天一早就能到主簿那里领两袋白米。这年头,米比命值钱。
就在这时,王三突然瞥见一位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的老人,慢慢地走过他的身边。
王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抓紧了腰间的那把短刀。杀了眼前这个老人?他并没做什么坏事儿啊!眼见这老人没有八十也有七十五了,老得走路都困难,自己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用生了锈的腰刀砍他?先砍哪儿,脖子吗?那一准会溅出很多血来,再说,自己的这把破刀,能一下砍断他的脖子吗?估计要刀,把老头砍得血肉模糊的。可这老头真的没干什么坏事儿啊,也许他只是正好走这条道回家呢!
老人的脚步很慢。时间仿佛在他身边慢慢地停止了似的。
王三握着刀的手在发抖。其实他并不熟悉怎么杀人。以往跟着牢头去打架,他只会边喊叫边拿着刀乱砍。王三从没试过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下,杀死一个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老人。
但守这个距离客栈最远路口的只有王三一人。他不能就这样放老人过去,即使老人只是想回家,也不行。王三决定先拔刀出来吓吓老人,据他所知,所有的老百姓都怕刀。不怕刀的老百姓,他一个也没见过。
但王三的腰刀没有拔出刀鞘。他永远也拔不出这把刀了。
那个老人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只留下王三的尸体,依然身着棉衣,倒在漆黑一片的长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