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江阴最杂乱的宅子,非徐府莫属。
每次出远门之前的那个晚上,徐霞客的家就会变成一个小型的战场,呈现出一番兵荒马乱、鸡犬不宁的独特景致。
徐府其实并不太小,三进的庭院,十七间正房、两间厢房,占地三亩有余,在江阴这个富庶之地,虽然算不得什么豪宅,但其雕棂嵌格,繁刻精镂,廊沿巧合,雅致适用,无不体现出徐家祖上当年的卷气息。
可传到徐霞客这代,除去无之外,没人能顺利地在他的房间里迈出第一脚,连他的母亲也不行。
只见徐霞客的床上胡乱摆放着各种蓑衣、斗笠和各季衣物;桌被一堆泛黄的旧和食物、药材占满,其中大多是江浙、福建一带的各地县志和山志,还有笔墨纸砚、茶盏、蜡烛和酒葫芦,熟艾、大黄、芒硝、甘草、干姜、蜀椒等居家旅行的必备药材也是一应俱全,正中间还堆满了胡饼、笋脯、茶叶等干粮食物和几瓶江阴特产的“十月白”。
太师椅上也没法落座,上面放着烹饪所需的油盐酱醋和小型的锅碗瓢盆;再看地面上,那就更是像个杂货摊:有斧子、锄头、朴刀、油筒、竹杖、游山器,甚至还有在马车或客船上使用的特制小夜壶,以及一些徐霞客自制的不知有何用途的小工具。
整个房间里交织着药材和酒水的香味、纸张的霉味以及铁器的锈味,但奇怪的是,房间并不会让来客感到特别不适,也许是墙壁上挂着落款““征明”“徐颐”“黄道周”的那些笔法嶙峋的字画,或者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让此间的主人看上去不像是个江湖郎中或者耍猴艺人。
“先生,你真的打算再去福建?”无一边帮徐霞客收拾着衣物,一边问道:“你上次不是说再也不去武夷山那鬼地方了吗?”
徐霞客一边从杂物堆中翻检出落满灰尘的登山杖、绑腿、罗盘、绳索、水囊等东西,一边徐徐地说道:“无,以你的年龄和阅历,我想我无法跟你解释什么叫做欠人情,什么叫做了心结。”
无笑道:“所以你就面不改色地收下了林家兄妹送给你的三千两银子?”
“我的意思是正因为收下了他们的银子,所以欠下了人情,必须得去还,”徐霞客把一本破旧不堪的《山海经》丢进包袱里,说道:“无,把那些古一并带上,没准能派上用场。”
“这个我想不用了,那些都在这里。”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觉得还是带上吧,万一你的脑袋在途中不翼而飞了呢,”徐霞客郑重其事地说道:“至少我还带了。”
无一时语塞。过了一阵,他才问道:“先生,才七天时间,从江阴走到崇安都未必能到达啊,一千多里地呢!”
徐霞客看着无,脸上露出了一种很特别的微笑,说道:“这正是他们来找我的原因之一。别人到不了,我可以。”
徐霞客拿出一张地图,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指给无看:“走陆路官道,从江阴到崇安将近一千五百里,途中多险山大川,崎岖难行,七天内几无可能到达,”他随手取过一支秃笔,在泛黄的旧地图上画着:“但我们从江阴出发走水路入太湖,便可直下湖州。
到了湖州之后,走江南运河西线南下,连夜便能到达杭州。
从杭州走钱塘江顺流入海,此季节沿岸暖流,正好送我们日夜兼程南下到达宁德码头。
宁德码头往西一百里,我知道有一处暗流可以直通武夷山的九曲溪。这样一来,前后总共只需五天左右。
也就说说,五天后,我们就能坐在崇安县的深山里,一边喝着大红袍一边看采茶姑娘了。”
无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一路坐船、骑马、入海、翻山、走暗河,折腾五天五夜?”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在这个房间里躺五天五夜,等着我从崇安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来。如果你还没断气的话。”徐霞客总是用一种很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掉头”或者“断气”,无虽然慢慢地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说话方式,但仍会偶尔感到有些不适。
徐霞客把整理好的包袱四角对折,扎了个活结,扔给无,接着说道:“请放心,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
“就是什么?”无脱口而出。
“就是走那些这辈子从没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