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鸠占鹊巢

回到罗家的时候正是掌灯时分,可罗家却一片黑灯瞎火,静悄悄的。 青杳摸黑在灶台上扒了两口冷饭,去蚕房挑灯练字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铺盖枕头已经团成一团丢在了蚕房的地上。青杳立刻扭头出来,去自己原来睡的偏房,推了几下门都推不开,门从里面插上了,莲娘有节奏的呼噜声传出来,正屋传来公爹咳咳卡卡的夜痰声。 好嘛,她这只鹊还没飞走,鸠已经来占巢了。本来青杳还想跟莲娘好商好量地腾地儿,却不想莲娘已经先下手为强占座儿了,而且肯定得到了公婆的授意。 青杳的危机感一下就上来了。 青杳也想着这事不能这么算了,只要退一步,往后步步皆是退,就像里边说的“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暴秦之欲无厌。”青杳在黑夜里默默念到。 她本可以抱着枕头去砸莲娘的门,最好可以把公婆和邻里都吵醒,把事情摊开来闹大,但那时若是公婆莲娘合起伙来攻击自己,街坊邻里边又无甚明事理的人,没有把握的话,青杳不敢擅自行动。 而且自己也确乎需要“得一夕安寝”,多年来自己一个人睡觉,青杳已经习惯了清净自由,莲娘的呼噜声吵得她前夜直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合眼,再加上一天的折腾,在沙沙的蚕声中,青杳累得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青杳起身刚叠好铺盖,打开蚕房的门,只见莲娘斜倚着门槛,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些许藏匿不住的傲慢之色。 “爹娘叫你过去一趟。”说完就扭着腰身儿进了厨房。 哎呀哎呀,真是入乡随俗,青杳感叹,才三两日的功夫,莲娘俨然已经成为了这个家的女主人一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青杳生出了“我倒要看看你们合起来有什么好戏唱”的心思,往公婆的房里走去。 公婆正抱着巴郎子吃早饭,见青杳进来,笑容骤地收起来,青杳只当做没看见,这个时候没必要再察言观色,在摆着稀粥小菜的案几旁挑了个小杌子坐下来,面前也无碗筷,莲娘捧着碗进来挪着小步子挨着婆母坐了,青杳明白了,这是莲娘故意给自己穿的小鞋。 公爹清了一下嗓子,正要开口,青杳猛地站起身,倒把这老汉吓了一跳,一口气没捯过来,像个老风箱似的猛一阵咳嗽,婆母和莲娘都忙去抚他的后背,甚至都顾不上骂青杳。 青杳抬脚出了正屋,转身进了厨房,撸起袖子,从酱缸后面找出莲娘藏起来的今天刚下的鸡蛋,不屑地哼了一声,想在她顾青杳眼皮子底下玩这小伎俩,也不看看这些年自己是怎么过日子的,罗家哪个犄角旮旯里有几颗老鼠屎青杳都一清二楚,这个家里,只有青杳藏东西别人找不着,还没谁藏的东西青杳找不着呢。 青杳烧水,鸡蛋在锅边一磕滑进水中,三下五除二给自己卧了两颗水包蛋,点一滴香油、几滴酱油,撒一撮香菜,然后端着碗又回到正屋,一边喝汤一边吃蛋,旁若无人。 婆母先急眼:“鸡一天才下几个蛋,你一人一口气吃两个,我把你个不下蛋的玩意儿,拿过来!吃了也浪费东西——” 婆母伸手来夺,青杳当着她的面把碗半推半递地塞进她手里,蛋在勺中入口早已滑入肚中,青杳还故意做出被烫到的样子抬起手来扇扇,另一边婆母夺碗使得力气太大,青杳这边一松手,那碗里的汤一半都洒出来在她的手上,烫得她直叫唤,有几滴还溅到了她的宝贝孙儿的脸上,巴郎子咧开嘴哭了,嚷着疼,嚷着要吃鸡蛋。青杳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心里只有一句活该。 面对公婆的指责和质问,青杳淡淡说了一句:“大郎的外室刚来家,做饭手底下没数,不妨事的,多做两顿就好了。” 说完青杳瞟了一眼莲娘的脸色,莲娘倒是对“外室”这个称呼不觉冒犯,而是从婆母手中接过碗,又拿袖子给巴郎子擦嘴,仿佛在无声地向青杳还击:“这是我给罗家生的儿子,你有啥?” 她的反应让青杳确认了两人的表情应该是不相上下的婊气森森,对付地痞泼妇就要用这种地痞泼妇的手段,青杳居然在一夜之间就这么无师自通了,真是多亏了在罗家八年来公婆的言传身教。 公爹又吭吭了两声,把早就要开始的讲话的话头子拾回来,先是告知青杳莲娘带着孩子以后就是罗家人了,又问青杳什么打算,那五十两银子准备得如何。 青杳就照着实情又往惨里说了三分,说父亲跟着后妈带着三个孩子,根本腾不出手顾自己;自己待会儿打算再去母亲那里伸伸手,看看姨丈姨母能不能发发慈悲,但想来两的接济还成,五十两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婆母扮白脸率先发难,说你姨丈是官府里吃公门饭的,五十两银子还拿不出来? 青杳摆出一副

后娘养的表情,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回说,别说是吃公门饭,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是隔了两层肚皮的亲戚,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况且母亲在姨丈姨母家寄居着,每日里两饱一倒,人家没问罗家要赡养费,已然是看在亲戚的份上了。 公爹闭嘴了,婆母的战斗力则半分不减,说青杳都落魄成这副穷德行了,还端读人的臭架子,前日里给你介绍去给校尉郎官做妾,生生被你给作没了。那一家人出了名的大方,你过去了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的,别说你自己往后不愁,连你母亲、父亲,你娘家的弟弟妹妹,往后也是受用不尽哩! 青杳看了看正在吃手的巴郎子,已经六岁的小孩,应该开蒙了,但是跟着莲娘长途的旅行显然没有读的条件,眼下到了长安虽然安定下来,但是看公婆的态度和莲娘的眼界,恐怕也不过是在家中浑认几个字,长大了也和他那个早死的爹一样,是个半盲罢了。青杳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是这样的命运,她少时日夜发愤苦读的目的,不是为了生一个和罗剑长得一模一样的半盲。再一次,青杳感激上天,没有让自己怀上罗剑的孩子,尽管嫁了人,尽管守了寡,青杳还是青杳自己,倘使有了孩子,就像有一根命运的黑线跟男人绑在一起,这辈子再想怎么断,也是断不开的了。 婆母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青杳是多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去校尉郎官家当妾都没机会,但青杳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做了妾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卖给了那个男人,风光时能吃香的喝辣的,落魄时拿妾换钱粮是人人默认的事,况且看那校尉夫人和校尉怕老婆的样子,青杳有十分把握,就算生下一男半女,也绝对是去母留子的结果,那个时候青杳会在哪里呢?另外一个军户家里做妻子?另外一个郎官家里做妾?还是在勾栏瓦舍里卖笑卖色,在酒后的深夜里忆及年少往事,剖析自己到底哪一步走错? 青杳开口,一字一字坚定地表态:“良家子不为妾。” 这是《女则》中卷首的一句话,凡是女子皆有所知,按照《唐律户婚》,逼良为妾算是重罪,是以此话一出,青杳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公婆全都闭嘴了。 “我大胆插一句,”莲娘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杳娘这样好的品貌人才,又在爹娘身边多年,真跟亲女儿一般无异,我来的时间虽短,可也与杳娘一见如故,实在舍不得她外嫁了去。” 青杳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反胃,高高挑起眉毛,话说得糙一点,莲娘这个时候撅起腚,绝对拉不出什么好屎。 “我也没化,说不出杳娘那样绉绉的大道理,我只知肥水不流外人田,何不把杳娘留下配了二郎,到底还是一家人。” 二郎?青杳想到罗戟,他那双新月一样的笑眼,和在阳光下徐徐绽放的和煦笑容。 婆母率先抽了莲娘一巴掌:“贱人皮子,还敢惦记我的二郎,她一个破了身子的,怎么配得上我的二郎,我的二郎一表人才,识断字儿,便是月里嫦娥、瑶池仙子、公主娘娘也配得起!” 莲娘被抽得突然,捂着脸抽抽噎噎,青杳倒是不觉意外,看来婆母对待儿媳都是一视同仁,生了儿子和没生儿子的一样打,绝无厚此薄彼的。 莲娘委屈,带着哭腔:“我们那边小叔子娶寡嫂,大兄收弟妇、庶母都是稀松平常事,两相便宜,一家人到头还是一家人……” 青杳懒得听她们掰扯,说自己上娘家要钱去,便出了门。 青杳当然没有回娘家要钱,而是过了几条街去了一家茶铺。这家茶铺子是一个军户寡妇柳氏开的,她就靠这个小生意寡母养大了两个儿子,如今大儿子已经当了茶铺掌柜,小儿子和罗戟一样在军中任职,周边邻里都说柳氏是当代孟母,教子有方,堪称坊中寡妇典范。这一阵子,因着朝廷政令的关系,军户家的娘子,尤其是像青杳这样的未亡人们便常常到柳氏的茶铺子里相互交换信息,给彼此出主意,吸引了不少人,一到下午,各路的小寡妇们人才济济齐聚一堂,两钱的茶水,一桌再拼个五钱的茶果可以谝一个下午。 见青杳进来,立刻有相熟的妇人招手唤她:“罗大嫂快来,这边坐。” 讨论的气氛热烈起来,小寡妇们的烦恼也类似,左不过是离了现在的人家往何处去的问题——一来是担心下一个丈夫家的公婆未必比现在的公婆好相与;二来担心要是贪图眼前安逸,留在现在的公婆家中伺候二老,过了这村没这店,没几个人能真的下定决心主动做节妇守寡一辈子的。就在这瞻前顾后的思虑中,总也聊不出个结果来。 其实不难理解,那些能指的上娘家的,早有娘家的父母兄弟帮着操心牵线谋下一程了,根本也不必等朝廷的一道政令。而聚在这里的,多半和青杳一样,是指望不上娘家的,钱和力都使不上,说不定家里还有不中用的兄弟指着趴在姐姐背上敲骨吸血呢。 “罗大嫂,你是念过的,你给我

们出出主意呀。”一个总和青杳结伴去领恤金的大嫂开口发问。 青杳自己活得都不明不白地失败,哪里还敢指点别人的人生。 一屋子小寡妇都看着青杳等她表态。 青杳几经犹豫后开口:“我、我想着总归、树挪死人挪活,眼下的日子再怎么过也就这样了,人还是得多为自己打算着,总没有错。” 众人说青杳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有个寡妇约定去归元寺烧香拜佛,顺道找大和尚看看面相手相;另外有一拨说要去棋盘街打一卦,问青杳去不去,青杳以自己没钱婉拒了,于是热热闹闹地,什么结果也没聊出来,未亡人们四下散了。 青杳付了茶钱也准备走,可是一抬眼,发现她娘姚氏挑开门帘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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