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温玉山很忙。 忙着处理烧坏的屋子,忙着置办楚鸣玉的丧事,但无论他多忙,他始终会陪她一起吃饭,风雨无阻。 他说:“再忙的人也必须要吃饭,近日虽忙了些,陪你吃饭的时间到底是有的。” 夜。 窗外有一株桃树。 树上挂着一弯胧黄的月牙。 月在花上,花在月下,月色昏黄,花已尽发。 花似雪双手撑在窗沿上,盯着一庭花月发呆。 她第一次觉得,有钱人的生活也并非她想得那么好过,他们会面对更残酷的勾心斗角,甚至还会糊里糊涂丢了命。穷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会面对饥饿和死亡,那么,究竟是哪种人好过呢? 世上并没有一种生活可以让人完全幸福或不幸。这也许是不平等中另一种平等。 她也知道,每个人身上、心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一些伤,或是自己给的,或是别人给的。 她的思绪已飞到天上去,忽然,院子外窜来一个人,脚步匆匆,似乎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恶鬼追赶。 花似雪探出半个身子瞧去,喊道:“心儿?” 那人身子一顿,朝窗边一看,三步两冲过来,语气甚急:“不好了,小仙她自尽了!” 花似雪浑身的毛发都已竖起来。 宋心儿微微喘口气,又道:“幸好被救下了,还活着!” 花似雪浑身的毛发又软下去。 她从窗口翻出来,两人拉着手飞快跑走了。 赶到南宫仙居处时,院子里齐刷刷跪满了人,房门闭着。 两人顺着墙根走到后窗,只听里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南宫仙,屋子还有人,却没有别的声音。 只听南宫仙哭着道:“我的人生已经被毁了,我不要这个孩子,就算将他生下来,我也只会恨他……” 她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口齿已不太清晰:“我一看到他就会想到那个畜生,难道你们要我痛苦一辈子么……我不要这个孩子……我不要他……” 她的肚子已大了,想不要孩子也不行了。 两人听得正揪心,忽听另一人道:“你没有被毁,待你生下这孩子,你还是可以重新嫁人,重新生活,你想要什么样的男儿,爹去给你找十个八个,看哪一个敢不要你!” 只有睿王南宫铉才有这样威严浑厚的口音。 南宫仙道:“我谁也不嫁……我也不要这个孩子……爹爹,你若真心疼女儿,便随了女儿的愿,放女儿一个解脱吧……求求爹了……” “砰”“哗啦”“吱呀”屋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嘈杂声,花似雪刚想冲进屋子里瞧瞧,屋里已静下来,她听见有人说:“你的人生没有被毁。” 花似雪立刻就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温玉山。 他那温柔、平静嗓音就像远山边吹来的风,总能抚平心里那头烦躁挣扎的野兽。 南宫仙心里的野兽已平静下来。 那人继续道:“人的一生,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可抗拒的力量,你受了伤害,这并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个伤害你的人。在我心中,你依旧是郡主,我依然尊敬你。” 南宫仙呆呆地道:“我杀了你的兄弟,你不恨我么?” 温玉山道:“他是我的兄弟,但他做错了事,就必须受到惩罚。” 南宫仙呢喃道:“真的么……真的么……” 他的声音认真又坦诚:“真的。” “那…那你愿意要我么?” 霎时间,风已住,天地无声。 “我要。”他及时是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出口。 宋心儿看向花似雪。 她的脸色在月下白得近乎透明,却没有什么表情,连眉头也没蹙一下。 宋心儿道:“小花……” 花似雪盯着昏黄的窗纸,呆呆地道:“她没事了。” 02 从那夜起,花似雪在没有踏出院子一步。 她在等,等温玉山来找她,等温玉山一个说法。 她等了三四日,温玉山也没有来。这三四日,她只觉失落、焦躁,心里有一苗火在烧着,烤着,风吹不灭,雨打不灭,烧得她难受。 为什么他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南宫仙?为什么他还不来给她一个说法?他在想什么?他最近在做什么?陪在南宫仙身边么? 脑海里涌出万千思绪,她只觉得脑袋又痛又闷,索性走出屋子,坐在石
阶上发呆。 石阶缝隙间冒出嫩绿的苔藓,零星几只蚂蚁在石阶穿梭。 一双素面绣鞋出现在眼前。 鞋尖上沾了星点泥土,看得花似雪难受,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擦一擦。 “如果他一直不来,你就一直等下去?” 花似雪盯着地上的蚂蚁,没有说话。 宋心儿又道:“他在花园,陪南宫仙赏花。” 说到“赏”字时,花似雪已飞奔出去。 翻飞的衣袖消失在拐角处,宋心儿呢喃道:“我早就说我们和南宫仙不是一路人……” 园里有合抱的老树、梅、桂、桃、李、芭蕉,海棠,四时不断的花,一侧又一片竹林,绿竹数万竿,风起时,树叶唰唰作响,宛如海浪。 哪管天下血流成河,此地仍似天上宫阙。 花似雪转过小径,裙摆上已沾了些五颜六色的花瓣,她忽然顿了脚。 两长开外处,篱笆外有两个人。 南宫仙坐在竹编的椅子上,背后枕一个软枕,膝上的细羊毛毯子斜斜滑落,温玉山俯身拉起毯子,仔细盖在她的腿上。 他的神情是那样温柔,那样平静,就像无数次看向她时。 花似雪只觉心里抽了两下,一时不敢呼吸。越呼吸,心越抽得厉害。 温玉山看过来那一瞬,她已转身奔出。 花园里小径纵横,延伸向西面八方,她一时脑袋空空,竟想不出哪条是通往前院的路。 女孩们正在修剪花草,洒扫道路。 这时也停下动作,齐刷刷看向她,眼里着八卦之火,有同情,有怜悯,有嘲讽。 她受不了这样的眼光,加快脚步跑去,转过一处拐角时,一只绣鞋悄悄伸出来,十分精准地绊了她一脚,花似雪反应过来时已重重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被男人抛弃的滋味怎么样啊?”陈叮铃居高临下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恶意的快感,脸上偏又要露出惋惜、同情的表情:“被人随手抛弃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受吧?” 她一直记恨着花似雪。 她的脸是吴可心弄过敏的,她却不恨吴可心,她恨花似雪。 因为花似雪得到温二爷青睐,过了一段时间好日子。 人大都有两种心理,就算自己的生活已很不错,但看见别人的日子过得好,就会突然觉得自己过得不好;一件事,虽没有损害自己,但见对别人有利,也就觉得损害了自己。 看见花似雪春风得意,陈叮铃就觉得自己跌进泥潭,待她看见花似雪伤心掉泪时,她又觉得自己站在云端。 她现在就站在云端。 她身旁的吴可心笑了笑:“人家南宫郡主是何等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来着?” 陈叮铃道:“好像是什么万花楼出来的,她娘是个……” 吴可心道:“似乎她连自己的爹是谁,姓什么都不知道。” 陈叮铃道:“我就说嘛,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入得了温二爷的眼……”话音未落,她一口口水吐花话似雪的脸上,恶狠狠地道:“做妾都抬举她了,她不过是个烂货!” 起风了,黑压压的乌云从远山奔腾而来,倾盆大雨即刻落下,众人慌忙散开,到屋檐下躲雨。 雨来得这样急,这样快。 花似雪从地上爬起来,浑身已被暴雨浇透,眼角有水珠淌下,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雨忽然小了,一只雪色的宽袖挡在她头顶上。 花似雪看也看没他,飞快跑走。 她直跑出府,街上空无一人,连没有人要的落魄小狗都已蜷缩在屋檐下躲雨,看着一名人类少女在街上奔跑,一名人类男人在身后追。 落魄小狗打了个哈欠,爬起身顺着屋檐往前跑,瞧瞧热闹去。 也不知是路滑,还是裙摆绊了脚,“扑通”一声,花似雪直直栽进大泥坑里,泥星子溅得满身满脸。 温玉山大步转到她身前,弯身去扶她,花似雪大喊:“不要碰我,会弄脏你的衣服!” 他穿了一件雪色长袍,纹样精致,面料上乘,裁剪得极为合身,这样好看精贵的袍子,若是被污泥染脏,甚为可惜。 温玉山蹲下身,白色袍角已被污泥染湿,染脏。 他伸手扶她,花似雪肩膀往下倾,整个人贴在泥潭里,不让他扶。 这是她唯一一次反抗他。 温玉山没有再扶,只是蹲在她身前,冰凉的雨水不断从脸上淌下。 “对不起。”
他说。 “还有呢?”她的脸埋在手臂上,嗓音也被雨水浇透,又湿又沉。 温玉山道:“你忘了我吧。” 花似雪蓦然抬起头,怔怔盯着他:“还有呢?” 温玉山道:“没有了。” 他连一个解释也没有么? 他若要解释,花似雪或许不听,但他不解释,花似雪又觉得生气,非要他给一个解释。 她露出惨淡的笑容:“像我这样卑贱的人,连一个解释都不配拥有么?”她忽然垂头哽咽起来,双肩瑟瑟发抖:“我也是一个人,我也会难过,纵然我出身卑微,却并不卑贱,不是可以任由你们随手捧起,又随手丢弃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