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一条传送带前坐着一个个戴着白色手套的工人,江遇看着挪到自己面前的零件,巴掌大小的绿色电路板上一条条如同迷宫般的集成电路,引线分布在器件两侧,看上去像一对展开的翅膀。这么小的一个东西却是电视机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能够改善其高频性能,使遥控器控制电视机成为可能。
包裹在手套中的修长手指拿起旁边塑料筐中的元件,另一手拿着电烙铁,将其焊接到电路板上,江遇做完后便将零件放回传送带,推给下一个人,这就是他现在全部的工作内容。
这份工作说起来其实也算是江遇花十来块钱买来的,虎镇区的临时工市场虽然表面看着所有人都茫茫然的在寻找工作,但其中隐藏着经验丰富的“老油条”,这些人在这片土地混得时间够久,和周边好几家工厂负责招人的管事都熟络,那些像建筑工人、泥瓦工、扛包等等最吃力又不赚钱的活只有人生地不熟的北仔才会傻乎乎的去做,而他们则会包揽所有轻松又赚钱的工作,顺便介绍给相识的人。
为了换一份工作,江遇从工地下工后就混入临时工市场打听。只需一盒八毛六分钱的青松岭香烟再加上一口新宁话,就如同敲门砖般撬开男人们的嘴,江遇和他们聊着,没多久就得知了这种“中介”的存在。聊嗨了的男人们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被套了话,甚至都没有发现江遇自始至终只是拿着点的烟夹在指尖、一口没抽。
又被要了十块的“中介费”,江遇才得到了这份电子厂的工作。
这是个主营电视机生产的电子厂,当下电视机货源还比较紧张,价格自然也是十分高昂,但人们娱乐方式较少、电视节目又一天比一天好看,使得不少家庭还是很想拥有一台电视机,尽管这么一台1寸的电视机要卖到将近1500元的价格。
电视机的生产制作是个非常复杂的工作,从装件、焊接、接线、打胶、组装再到打螺丝、包装,整个电子厂如同环环相扣运转的巨大机器,将每一个步骤分配给不同的工人,形成一条高效的流水线,江遇也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
但有的螺丝钉只呆滞的机械劳作,对手上的重复性工作日渐厌烦;也有的螺丝钉,渐渐沉迷进方寸间的绿色电路板。
江遇第一次对某样事物产生这样无穷的好奇心,他着迷的思考自己焊接的零件会发挥怎样的作用,那些像迷宫般的电路图案又是做什么用的……他满脑子的思绪都被这些问题占据,只有这种时候,那种不受控的思念才会暂时的消退。
墙上的钟表突然发出猝不及防的响声,叮铃铃的,提醒着工人们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了。
一大批人蜂拥挤出厂房,直奔食堂。江遇随波逐流,排队打了饭,随便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吃饭。
没多少油水的炒土豆丝、煎得有点糊的豆腐,最好吃的是米饭,江遇从口袋里翻出一本,一边研究什么是电阻、什么是二极管,拿这些东西下饭。
周围的人用看异类的眼神看他,不时还有切切私语的议论。
“真奇怪,他手里拿的是吗?”
“哟,咱们厂里居然有识字的化人,可真稀奇……”
这一代年轻人出生在最动乱的那十年,教育的缺席让大多数人化水平都不高,江遇还是因为有个知青父亲给他启蒙才得以认识那么多字,而这和那些没能被带走的,是那个和江遇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为数不多留给他的东西。
叽叽喳喳的冷嘲热讽传进江遇的耳中,将他从解释电解电容的字中抽离出来。
江遇无奈的长出了一口气。
有些人不光自己浑浑噩噩的活着,还见不得任何一点向上的力量,仿佛黑暗的漩涡,伸出手不停拉扯着,只希望所有人都永远困在沼泽里共同挣扎。
在这一刻,江遇又无比的想念起周知意。
一直在努力向上、仿佛有无尽生命力的周知意。
——
周知意似有察觉,连忙侧身朝旁边打了个喷嚏,没有喷溅到面前正在制作的布片上。
离她最近的那台缝纫机前的女人听到这震天响的喷嚏声,转头看着周知意开玩笑,“是不是有人想你了?”
“更有可能是我感冒了。”周知意面不改色,丝毫无半点年轻女孩被调侃的羞涩。
女人无趣的撇撇嘴,嘀咕道,“咱们这儿没一个小姑娘是可爱的。”
南方佳人服装店的加工厂挂名在姚海林名下,厂房墙上悬挂的营业执照登记的名字也是海林制衣厂,厂子里除了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版师师傅戴向东之外,还有加上周知意一共七个缝纫女工,这就是整个制衣厂全部的人员构造。
坐在周知意旁边那台缝纫机前的女人叫黄秀敏,三十岁,有一个才七岁的儿子,每天除了做衣服外都在看乐子,毕竟就这么大的一个小制衣厂,居然能分成好几个派系,可不是有看头吗。
厂房里七台工业缝纫机呈两列摆放,从各人的座位也能看出来些门道。
坐在最前面一排右侧机器前的是胡素芬,就是钟玲本想让她带带周知意的老师傅;左侧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长相平凡的年轻女孩,名字叫张英,为人没什么主见,是所有人中最听胡素芬话的乖徒弟。
第二排坐着两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女孩,戴着个黑色波点发箍、半扎发散在肩头的又洋气又漂亮的女孩叫何萍,二十岁;旁边的是比她大三岁的方红梅,塌鼻梁、方下颌、皮肤黑,普普通通的长相,这样子的两人却是好朋友。
第三排就是周知意和黄秀敏。
坐在第四排落单的姜玉芝比周知意现在这具身体大一岁,她一个人坐在最后面,单薄的身形被工业缝纫机挡住大半,是整个服装厂存在感最低的人。她与其他人都相交泛泛,只专注在自己手头的活计上。
胡素芬因周知意一开始的突出表现对她不喜,连带着张英也不怎么和周知意来往;何萍对周知意也隐隐有种敌意,总是拉上方红梅在背后说她小话。
被这两方人针对的周知意,再加上啥也不掺合、只看乐子的黄秀敏和独行侠姜玉芝,七个人能划分出五个派别。
周知意对此很是无语,她既不理解何萍的敌意,也不理解就这么也就比井大点的制衣厂有什么拉帮结伙的必要,她就是个无情的打工人,只打算赚几个八十块、攒够做生意的本钱就走人。
虽然还身处冬天,除了黄秀敏、何萍和方红梅还在赶之前订单的两用衫外套,其他四人手头在做的衣服却已经是春装了。
制衣厂其实也是流水线工作,胡素芬和姜玉芝在做最难的西装领子和衣身前片,张英做袖子和衣身后片,最后交由周知意做口袋和拼合整件衣服。
张英正要在后衣片车缝上领唛,突然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搜寻老板的所在,果不其然在何萍对面看到了姚海林。
姚海林隔着缝纫机和何萍聊天,他正讲到兴起,说到自己当年是怎么靠一款尼龙衫发家的,却突然被人打断。
“老板,这领唛是不是搞错了?”张英把手里的一盒领唛往姚海林面前一送,“以前不都是用写着‘南方佳人’几个字的领唛吗?”
“没错,”姚海林摆摆手,“以前是‘南方佳人’,以后是‘h d。”
正踩缝纫机的周知意闻言嘴角微抖,还真是有够直译的。
姚海林见她表情有变化,立刻拖着屁股底下的凳子向后挪了一排,来到周知意旁边坐下,热情的问她,“小周是不是觉得挺疑惑的?”
周知意懵懵的抬起头,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而且比起她,还站在那儿的张英明显更疑惑吧?
姚海林自顾自的说起来,“知道为什么让你们做西装吗?”
见周知意摇头,姚海林立刻喋喋不休道,“现在不管是大领导还是小领导,人人都一身西装,去年秋天就已经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我有预感,今年这衣服会像之前的绿装蓝衫一样,成为举国上下的热潮,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尽早抢占市场。”
周知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