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酒坛的边缘,也像她一样双手捧着,低眉望去,一片沉黯的,晃动的酒波,黑的像沼泽。
像墓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和失却光源时,微弱月光下洼地的积水。
水里也不安全。
有尸蟞,有食人鱼,有水蛇,有水草和机关。
红家下墓的本事,最重要的一个大概就是“飞檐走壁”了。借着一根竹竿大多数时间游着墓壁走,动作行云流水,靠着这个功夫,避开了许多的机关与危险。
若是小斗,便根本就不碰墓底,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若是大斗……每次总会有人气力不足,折在水里。
一壶酒照出了彼此的差异,她看见了月光,他看见了死亡。也许是喝了酒,他久违地想起了许多堆积的记忆,也许是他们也在心里潮湿的久了,想要见见新朋友。好吧,即使是往事,也要拿出来抖一抖,翻个面晒一晒。
“你看到月亮了吗?”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问。
“没有哦,”她说,眼睛里有春天的故事,“说不定它在减肥?”
红官轻轻地笑了。
“红珠也在减肥,她最近好像恋爱了,”她开始抱怨,幽怨地控诉,“她都不怎么找我了!”
红官想起那个总是“姐姐姐姐”的小女孩儿,她因为一次相遇,拥有了新的名字,苏迩说“海红珠”更有韵味,不若姓海,这个名字,念着便觉得有万种风情,仿佛有这样一个美人,从草原,从海的彼方走过来,淌过长长的眼波,踏过高高的眉峰,冲你掩唇一笑。
“我说让世兰和秀芹去打探一下,她们两个说,”她不说话时,双颊鼓蓬蓬的,板起脸来,似模似样地鹦鹉学舌,“年轻人的事,就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吧,红珠是个拎得清的,您啊,还是少操点心吧。”
他实在是被她老气横秋的语气逗笑了,她竖起眉,忍不住想磨牙,威胁他,“你不要笑,我有那么老吗?”
她忧心忡忡地摸了摸脸,眼里写着大大的疑惑,“难道红珠应该叫我姨了?”
“不至于,”他几乎一直都在笑,和她在一起似乎总是轻松愉快的,这也不为失是一种本事。
酒坛被放回到石桌上,苏迩似乎对它很好奇,像一只过分谨慎的猫,围着它转了好几圈,终于好奇地伸出爪子碰了碰,“我也想喝,我还没喝过酒呢。”
二月红给她倒了一杯,他这种人,便是自酌也讲究斟酒的意境,自然带了酒具,银色的玻璃一注,砸进杯里清脆的碎片,星星是湖的血肉,许许多多的星星堆在一起,又融化成新的湖。
矮矮的杯子,像刚过来时农村的房屋,她琢磨了一下,毫不设防地一口闷,然后被呛得满面淡淡酒香,瓷白的脸上映着红水仙的倒影,花落在颧骨上,尖尖的花瓣落在眼尾,对称的妩媚,只落下模模糊糊地,无焦距地红。
“……好辣?”她不大确定地嘟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二月红提醒她,“别喝太多,这酒后劲有点大。”
“好,”她乖乖应声,“我知道了。”
然后举着酒杯,慢吞吞地,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看起来乖得很,让人心头温软。
看她脸上一片靡丽的色泽,多少有些令人担心,她过来同他说话,一笑便泯去了七分的愁闷,他索性把酒坛放在地上,干脆不喝了。
酒杯很小,小口小口也一会儿就喝完了,苏迩把酒杯放下,吧咂吧咂嘴,有些迟疑,“好像还行?我还能喝。”
红官无情地拒绝了她的提议,“不能喝了,喝多了明天头会难受。”
红水仙与杜鹃花被微风拂动,他们都有彼此的往事与故人,一并构成了命运的红烛,火焰向上,烛泪向下。水与火,流动与上浮就在这一刻并存,氤氲成雾霭的寂静,也并无不安与尴尬。
他反而觉得,这样的时光十分美好。
有一个能够静静和你待在一起,也不会觉得尴尬的朋友,也是十分难得的。
在这样一个日子,他会想起一些故人,一些好友,一些可爱的日子——比如今天。
班主最近养了一只猫,常常让他觉得像极了她,也连着多了几分偏爱,只等着她过来带她去瞧。
有个和她很好的姑娘叫乔乔,信了班主的忽悠,每次看见他和她在一起都两眼放光,飞快溜走,不仅如此,她还传教,现在她在红府的传言里,俨然已经成了半个未来的女主人,乔乔也是机灵,虽然这份机灵有点不合时宜,她还偷偷告诉他苏迩喜欢吃的点心,爱看的,和未来的计划。
据说她打算有钱多在北平买几个四合院。嗯,这个不难,红家的戏班当然北平也有,回头可以让人多盘下几个院子送给她。
她喜欢雕梁画栋的大房子,第一次进红府便露出赤果果的羡慕目光,所以院子要大一点,屋檐,檐角,房梁上都最好有雕刻。说起来,他手里有一座玉面佛,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她当初一直对错过巴黎和会念念不忘,嘟嘟囔囔地说,我怎么没早点来呢,不然我就可以偷偷跟着去了……
我以为你不会感兴趣?当时他说。
……然后把所有人都鲨了。
这么全,能把那些世界强国的首脑总统都聚集在一起,要是都死了……她陷入了美好的幻想,各国国内肯定会陷入混乱,夺权都得夺一阵。
中国也能否多得喘息之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