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铜从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老夫子跑的那样利索,只见他摇着那双并不敏捷的双腿疾步奔向陈家宝,揪着他的肩膀着急问着什么,但不等陈家宝开口,吴夫子先被从院冲出来的陈富户用力扒开,幸有成非眼疾手快才不至于让他跌倒在地、伤上加伤。
“儿啊!”
陈富户将陈家宝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没找着一丝伤口才松了口气。
只是围着陈家宝的学生们悬着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来,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问题,奈何陈家宝行动僵硬、目光呆滞,同窗们皆不忍逼他开口。
“儿啊?别吓唬爹,你这是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啊!”
陈家宝依旧不吭声,只死死地捏着套着马儿的缰绳,栗铜一根根将他的手指头掰开才牵走马儿,还给栗老爹。
栗老爹:“诶,这马儿怎的这么眼熟,啊!这不是咱家铺子前些日子丢的那匹……呜……”
栗铜捂着老爹的嘴把他扯到人群后边去了,苟旦给他们让完路后终于按捺不住,扯着陈家宝的衣领,焦急问,“你不是跟着去找眠眠了么,眠眠人呢,怎的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是不是出事了,你倒是说话啊!”
陈家宝像是丢了魂后被某个诀儿忽的唤醒了,他定定地用脖子带着目光寻到苟旦,哽咽道,“眠眠……土匪、马儿一起坠进虔来山悬崖了,她恐怕已经……”
吴所仕双腿一软,原地晃了个踉跄,扶着他的成非瞳孔倏地放大,一脸的难以置信。
火场余温与盛夏朝阳烘的人浑身是汗,苟旦却觉得自己浑身发冷,他再不似往日那般乖巧有礼,只用自己颤抖的双臂按着陈家宝的肩膀,怒声质问,“你胡说什么!眠眠那么有主意的人,她才不会……”
“我亲眼看到的!”陈家宝打断他,好像要把自己胸腔中积压的恐惧与痛心全都宣泄出来,“眠眠在马背上与土匪争斗纠缠,那马儿不受控制一路直奔虔来山悬崖,直至纵身一跃,那土匪失足坠落、由近及远的惨叫之声到现在还在我的脑中回响!”
陈家宝崩溃不已的吼声终究还是让众人沉默下来。
“你以为我不想当自己是在胡说么。”不敢再看苟旦的眼睛,陈家宝像泄了气的皮筏似的无力,“我趴在崖边看了,那下面只有无穷的山崖绝壁与缭绕云雾,若是掉下去还有命活的,恐怕只有神仙了。”
人群中传出小声啜泣的声音,苟旦红着眼睛,浑身如同被人抽去了筋骨,他重重垂下按着陈家宝肩膀的手臂,轻声问,“那悬崖在何处,你带我去。”
有人说,“那虔来山可是土匪的地界啊。”
苟旦转身往外走,“眠眠是我带来,我也要带她回去。”
陈家宝挣开父亲的手,冲过去说,“好,我带你去!”
可陈富户不允,他死命的抱着儿子的胳膊撒泼,“你去什么去,爹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若你有个好歹,还要不要爹活了!”
“爹,我的命都是眠眠救的!要不是她您今日见着的就是死于土匪刀下的尸体了,您快放手!”
“我不管什么活的死的,我只要我的儿平平安安的活着,你们要去虔来山找人,行啊!爹下山带你去报官!”
“爹!”
一个扭着臂膀想要挣脱,一个抱着臂膀死活不让挣脱。
两方纠缠不下,吴所仕颤颤巍巍从人群里穿过去,道,“虔来山凶险,院今日光景已是教训,你们切记莫要再冲动行事,就依陈家父亲所言,去讲经堂托几位官差引路罢。”
夫子开口,陈家宝与苟旦看着满目疮痍的安南院,也强忍心中悲痛,颔首称是。
吴所仕含泪环顾四面弟子,而后深深行了一礼,正声道,“为人师者,身负护佑弟子安危之责,然,今日却致使诸位身陷囹圄,险些命丧于此,此乃我之失职,我不妄奢原宥,只求诸位切勿因我等疏忽愚蠢,因惧,而失其学之意。”
吴夫子说自己疏忽愚蠢,可大家都知道,他在崇义斋被歹人袭击昏迷后,仍不忘学生安危,清醒后起不了身,是硬生生用手指扣着地趴到桌下够着信号花,放出信号引官差上山搭救的。
学生们此时见夫子这样,连忙七手八脚的扑过去将他扶起,陈家宝眼睛都哭肿了,“吴夫子,这都怪我,要不是……”
“如今院已毁,诸位又受了惊吓,若有父母来接的,都趁着天明尽早下山归家罢。”
吴所仕摇摇头,截了他的话后,兀自佝偻着腰一步步向讲经堂走去。
以往被困在院时,学生们翻墙钻洞都想逃离这里,可今日夫子亲口说可以尽早归家了,却并无一人挪动,陈富户瞥向正沉默望着在冒着黑烟的废墟上忙碌官差的众师生,悄悄扯了扯陈家宝的衣襟,小声道,“儿,咱回家吧。”
陈家宝没听见似的,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拍了拍苟旦,说,“你与成非在此处守着于先生,我和栗铜带人去找眠眠,最晚到太阳落山,若是……若是……到那时还寻不到人,我便同你们一起回柏桥村。”
苟旦没有出声,只怔怔点了一下头。
陈家宝同父亲转身离开后,院里的学生也自发分成了两队。
有亲属来寻的,一起随陈家宝、栗铜还有抽调的几位官差下山替同窗报平安、寻找眠眠,家里没来人的则跟着苟旦与成非回讲经堂协助其余官差,寻找于先生尸骨。
只过去了一个夜晚而已。
‘扫地僧’院长于先生为保护他们与歹人同归于尽,‘主心骨’同窗初眠眠带领他们自保被歹人视作眼中钉后掠去坠崖,生死不明。
少年人好似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烧掉了所有的肆意与天真,有风吹过时,被烘烤冒汗的脸颊上扫过一阵柔软的刺痒。
有学生抬手去蹭,一偏头,就瞧见自己手背上虚浮着一根蒲公英绒球上纯洁无瑕的白色冠毛。
攀在树上的人,看着脚下背道而驰的两拨学生,哀叹一声,终是飞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