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笑望着我的眼眸:“朕道是,诗酒不醉人,佳人使君醉。”
“是啊,君有佳人,遗世独立,繁花玉面,昆山玉碎,凤凰啼鸣,芙蓉泣露,香兰含笑。佳人如斯,人人堪羡。”
我望着花丛中尚在吹奏的美人,不由感慨,李贺的诗句到了嘴边,变成了四字,如珠般滚落不绝,竟不能止。
他越听越困惑,蹙起了眉头:“你在说何人?”
“不是陛下所醉的佳人吗?”我指了指一身落花,吹奏着篪,如痴如醉的美人。
“你是真不知朕所言佳人为谁,还是装作不知?”他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指尖还留着葡萄酒的香味。
“陛下与姝妹妹谈诗,妾不请自来,凑个热闹可好?”只见班婕妤笑盈盈地朝我们走来。
“你过来得正好,读读这几句诗。”陛下笑着,向班婕妤招了招手,他见案上水迹快干了,便对左右说,“上笔墨。”
班婕妤含笑仔细辨着案上的字,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一时兴起随意作的,不登大雅之堂。”
“诗酒本就是雅,妹妹诗酒入肠,情之所至,畅怀抒意,才是诗家本意。”她一开口总是如同细雨春风一般,润物无声,令人心安。“前两句可是,飒飒西风倾古道,渺渺秋波挽斜阳?”
“正是。”我点点头。
“颇有意趣。”她慢条斯理地评道,“只是飒飒西风,未免萧瑟,今日佳节,惠风和煦,水波不纹,若写秋风飒飒,反有些强行雕饰之意了。”
陛下也微微点头,表示了认可:“那卿有何见?”
她颔首道:“依妾拙见,不如换成脉脉斜阳,袅袅烟波更妙。”
宫人已经研好了墨,备下了竹简和毛笔。我沉吟了片刻,一时心动,豁然开朗,笔下神使鬼差,大刀阔斧,改成了下面几句:
脉脉斜阳倚红云,
袅袅烟波连霞天。
芙蓉泣露挽君心,
寒菊噙泪叹流年。
班婕妤读了一番,不知哪一句话触动了心肠,眼里竟盈盈含了泪光,她却侧过头去,似乎不愿让陛下有所察觉,嘴角依旧微微含笑,凝了一口气,道:“若说妹妹原先题的竹柏诗有男子之风,那此番便是女儿心肠,玲珑剔透。”
可她才是七窍玲珑女儿心,在我胡言涂抹的几句诗中见到了谶言。
她笔下的寒菊,本是含月之华,噙日之光,可她现在却因为寒菊噙泪而伤怀。
篪音毕,箫声绝,歌台暖响,丝竹雅乐,却依旧仿佛余音未尽,如丝如缕,萦绕在斜阳草树之间。
卫容华缓缓起身,盈盈拜倒,做了深揖。陛下缓步上前,挽起了她的双手,将她搀起。
他们目光交错,相视而笑。郎情妾意,也是如丝如缕,袅袅地晕开来,悠悠西风,脉脉斜阳,淼淼水波,都平添了温柔。
但温柔是他们的,我身上只觉飒飒秋风,拂过发梢,拂过鼻尖,拂过指间的毛笔。
好像天与地,空空荡荡,除了秋意与轻寒,什么都没有。
我的天地,真的变得只有这么大。
我突然理解了班婕妤的泪光,不知到何时,蓦然回首,也许这也是我的谶言,班婕妤只是先我一步,读懂了而已。
我原是这一幅仕女长卷的旁观者,不知不觉却走入了这画卷之中,与画中人同喜同悲,不知福兮祸兮。
或者说,我早已是画中之人,只是而今方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