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说话,闷头吃了两口饭,但显然心神依旧不宁。
我继续安慰道:“何况,依我之见,天下之大,日月之远,星辰之多,宇宙之辽,我们对它们都知之甚少。对于不知之事,我们便总觉得过于妖异,过于可怕,其实若是真的了解透彻了,知道了那太阳的构造,知道了它发光的原理,知道了它上面也有风雨潮汐,便什么都不怕了。”
阿父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只是埋头吃完了麦饭。我接过他的碗筷,只见他的手也有些微颤,不知道是因为连日犁地劳累过度,还是因为太阳黑子的恐慌与愁绪。
不仅是阿父,这日,许多人都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晨曦中太阳中央的黑气。
而且这一现象,一传十,十传百,即使在没有新闻媒体的两千年前,谣言与恐慌也像长了腿一般,跑得飞快。
很快,乡民之中蔓延着一种紧张与惶惶不安的情绪,好像周围的一切在印证着太阳黑子所征兆的灾异。
等待了一个春天,芍药却忽得失了花苞,只剩光杆。
本该草长莺飞的季节,但见草木稀疏,不闻莺啼。
田地里播下的粟米粒,三日五日还不见发芽。
山坡上刚萌发的新绿,一夜之间失了颜色。
飞蝗在田间山头翻飞,长须老人抚着胡子,观察着这蝗虫飞舞的情况,三天三夜之后,在其并无规律可循的乱舞中看到了易经的大凶之卦——这是他活了七十五载也无法道明之事。
而此前在田垄之上与新妇起争执的付三郎,他刚学会走路的小儿,在阿父前往服役,而他的阿母不得不在田里劳作的时候,爬上了家里的窗,又从那上面跌下,头撞着石头,一下子咽了气,他阿母哭天抢地,悲恸不已,更印证了这是太阳黑气带来的血腥灾祸。
乡野之间如此,看来宫廷之内也并无不同。
信君还在絮絮不停地同我讲述:“那年,日中现了黑气,前朝有一位极通五行八卦之术的大臣向陛下上奏,力证此乃皇后之过。连大司马大将军都不置可否。”
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名词又让我的心一沉:“大司马大将军,可是陛下舅父,王氏?”
她点了点头:“正是。大司马大将军乃阳平侯王凤,正是太后的兄长,陛下母舅。”
王氏、母舅,这两个词又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我思忖着,慢慢说道:“恐怕是皇后或者皇后身后许家得罪了这些人,或者妨了他们的利益。月日有食,天降灾异,这些莫须有之事,各人可有各人的解读。以上天警示为由,乱加揣测,分明太欺负人了。”
信君脸上显出惘然的神色,我这般自语了一回,又问:“那,陛下可相信?”
“连着三年皆是如此,奴婢若是陛下,恐怕也不得不信了。”信君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才发觉自己言语不当,急急同我道歉,“奴婢失言了。”
我不以为意,只是有些难以置信:“陛下相信了?那后来呢?”
“后来,陛下下旨削减椒房殿的用度,连带着皇后的恩宠都少了许多。”
她稍稍顿了顿,思量了片刻又道:
“不过,不知究竟是天狗食月的缘故,还是后来陛下身边有了郑美人与卫容华,分了这恩宠。反正自日有黑气的第二年伊始,皇后每年有一半时间居于甘泉行宫,说是躬省自身,为国祈福,为陛下求子嗣绵延。我们都猜,或许就是为着天降灾异,赎罪消灾呢。”
原来在后宫的战场上,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有后宫的女子,也有前朝的利益集团。前者是我所知的,低一等的便是唇枪舌战,挑拨是非,高一等的是口蜜腹剑,杀人于无形。
后者的杀伤力更强,那是家族的利益厮杀,是政治博弈。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