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穿越时空与我对话。卷外侧灼的痕迹,都在无声诉说着它们的来历:这是那位曾经的儒生,我在这个时代的阿父,与火焰争夺下来的仅剩的财富。
我隔着时空,看到了曾经那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烈火烧到了他的双手,火舌舔过他的肩头,他的脊背,他的脖颈。火光里映出了他的半生,得意到失意,踌躇到颓唐,儒生到农人。
现在我手中的这卷,是论语。
卷展开到里面,我看见有两片简被替换成了两片新的木牍,在一片淡退了色彩的竹简中鹤立鸡群,上面誊抄着这样几句话: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与?”
王公子瞥见了这几个字,皱起了眉头。
这些字并不工整,也不美观,歪歪扭扭的,不似竹简上的其他隶,蚕头雁尾,波横流动,俊秀飘逸。
“写得不好,公子莫见笑。”周义大概注意到了公子的蹙眉,低下头说道。
我赶紧宽慰道:“我瞧着这后面几个字,‘知其不可而为之’,倒是极好,雄阔圆整,力透纸背——力透竹简。”
王公子听了我这番评价,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了一抹讥笑。
我埋怨道:“公子,乡野之地,卷少见,笔墨更是少有。何故这般刻薄?”
他笑着回道:“女公子,我来此地,蹙眉不行,连笑也不行。何故这般曲解?”
我嗔怪着捶了捶他的胸口。
我教周义识字,便是以这本论语为基础。直到学到了卷最中间,我才看到被火焰吞噬了一大半的木简。前面几个字还能半认半猜,到后半句,从半个“是”字开始,竹简已经完全变成了黑炭。字迹无踪。
子路曰:“自孔氏。”曰:是……
我心里有些暗暗后悔,一时又叹惋“阅读并背诵全”的重要性。这半句话似乎有些熟悉,就像恍然见到了久未谋面之人,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我便犹疑地进了屋。
阿父忙完了早上的劳作,倚在墙根边午歇,半眯着眼。日昳时分并不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到他的脸上,每一条沟壑都清晰可见。
我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父,我有一问。”
“想问何事?”他笑了笑,对于他的女儿,他总是用这样的笑来表示笨拙的亲近。
“论语,有一句,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这后面一句阿父可还记得?”
他的笑容依然在脸上,但神情却是迷蒙的,论语,子路,对于他而言,也许像是上辈子听过的名字,或是在遥远的梦境里。
但如今,有人在梦境里向他提出了问题。他像是重新跌入了这个遥远的梦里,跌落,跌落,但下面看不清是万丈深渊,还是迦南美地。
“阿父,你可还记得?”我又问了一句。
他的眼睛闪了一闪,却不言语,只是把头微微别了过去,盯着窗外的阳光。我见状,有些遗憾,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与?”
他怕我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正是,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与?”
知其不可而为之。
他的声音不高,但这句话像上古的钟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的心里敲响。
这句话余音不绝,变成了一幅绝望中的画,一幅看不见尽头的长卷,风沙雨雪,在看不见的地方,席卷而来。
绝境与希望,微民与君主,渺小与伟大,在博弈,在奋斗,在抗争,在声嘶力竭地发出他们的呐喊,这声音,从寂静中出来,从沉默中出来,从细小,从微弱,变得强大,变得震耳欲聋。
我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门框之中。
我问道:“何为知其不可而为之?既然知其不可,为何还要为之?”
“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乃愚人,知其不可而不为,此乃普通人,而知其不可而为之,方成先师,方成圣人。
“知其可行而为之,难否?不难。知其不可而为之,才是不易。道不可行,乃是天命,以一己之身,去抗衡天命,是为难,是为不易。
“圣人之所以为圣,他看清了天命为何,看清了结局为何,可知道了这天命,知道了结局,却依然要尽力而为,哪怕以卵击石,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这结局依旧如是,哪怕他的努力连一丝丝波澜都不起。却,依旧为之。”
他的声音与我脑海中的钟声一同响着,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心,我的心与他的话,产生着共鸣。
“道不可行,何为道?”我又问。
“仁,为道;义,为道;爱,为道;信,为道,一切皆是道。是支撑着我们走下去的力量,哪怕渺小,哪怕虚妄,哪怕抓不住,也摸不着,哪怕只是浮光,转瞬即逝。是舜华,朝开暮落。”
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
我从屋里走了出来,脑子里的声音回响不绝,阿父的话,让一下一下敲击在我心上的上古钟声,都有了回响。最后一齐化作那一句“知其不可而为之”,在我的心上敲下了最后的重击,让我的灵魂颤抖不已。
那最后重击的瞬间,我看到了孔子,笑着,含着泪,我看到了阿父,笑着,含着泪。我看到了两千年以来,无数先贤,他们都笑着,含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