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姊姊垂下眼来,低低地说:“阿姝妹妹,周义走了。前日过了人定之时便走了。”
“走了?”我惊愕地待在原地,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虚空。周遭的一切都在坠落,落到一个看不见尽头的去处。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唇边,咸咸的,苦苦的。
“他去哪儿了?”我迟疑地问道。
兰芝姊姊却摇了摇头,我不知,这是在说她不知道,或者在说,她并不想告诉我。
她的泪水,却明明白白地诉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不会再回来了。
“他临走前,与我说,若是还能再见到阿姝姊姊,便让我把这本给你。他说,阿姝姊姊曾经对他说的话,他都记得。这里的东西,他也都记着了。你教他识字,教他道理,他记着你的恩德。”
我接过了兰芝递过来的卷。
“阿义常读这本,天蒙蒙亮就趁着日光读,夜里舍不得点灯,就在月光清朗的时候,趁着那光读,我总怨他痴迷。可他说,知道里的东西,天地就大了。我不懂他这话是何意。到底,我不过是一个无知妇人,要是他的叔父还在,或许还能说叨说叨。”
说到周二郎的时候,兰芝蓦然停了下来。
我往偏房里望了望,小娃躺在席子上,席子下垫着密密的干草,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衾,睡得香甜。他的眉眼,像极了他的阿父。
“姊姊,日前之事,是我之过。”我犹疑着说出了这句话。
兰芝含着泪摇了摇头:“是命,都是命罢了。”
这是淳朴的乡民,他们承受着生活的剧变,和生活的剧痛,他们理解不了这痛苦的根源,也无力改变,便把这消化不了的,统统归结为命运。人是斗不过命运的,这样就能让自己安然受着这份痛苦,在痛苦里头,活下去。
在那草席的边上,我看到了一个麻布的包裹,鼓鼓囊囊的。
“兰芝姊姊,你们可也要走?”
她听见这句话,眼神里闪出一丝慌乱来,好像被人看透了心思。
她嗫嚅着:“这也是周义的主意,他已走了,临走前也嘱咐我们趁早走。我一个妇人,是个没主意的,可是他的话也是有理的。如今虽平静了两日,但若是哪天,官府的人找上来,该怎么办?长清是二郎唯一的血脉,我不能对不起二郎,不能对不起君姑。我已将家里的田地卖于了苏家,得了些钱,先离开,再想着如何过。”
临去之前,我把那个装着金饼的漆盒留在了兰芝的家里。
这本该是他们的东西,我不过一个过客,是一个闯入者。
这是我第二次与这个山村作别。与我第一次的告别,又过去了两年之久。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竹林轻轻叹息,麦苗迎着晨风歌吟。
只是,曾经的耀武扬威的飞蝗,不见了踪影。田间地头的乡人,换了容颜。
我在前一日的夜晚敲开的那间简陋的屋室,也空了,不闻小儿啼哭,未见妇人忙碌,大门虚掩,空余残羹冷灶,一床破席。
我不知他们是披着星光走的,还是迎着晨露离开的,就像兰芝姊姊说的,这都不重要,我对他们,唯有祝福。
我坐在田垄上,打开了那本卷。半本论语,并不厚,拿在手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翻开卷,所见,却是那一句: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与?”
看着看着,泪水不自觉地满溢了我的双眼,从泪眼里望出去,天地似乎变作了梦境里那般苍茫的模样。
在这苍茫无助、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我却看到了一个高大瘦削的老人,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了几十国的土地,田野荡荡,古道漫漫,征尘仆仆,他没有停下。
我看到一个跛着一条腿,脸上沟壑纵横的男子,丧妻失子,失地离乡,带着女儿辗转,高山仰之弥高,白水望之弥远,他没有退却。
我看到一个布衣短褐的少年,在君主跟前,没有屈服,没有折腰,而是奋力喊出了心中所想,心里所怨。
知其不可而为之。
夕阳已经洒下了它的余晖,一轮红日悬在西方的天空,正在渐渐下沉,好像在标志着又一日的落幕。
可是田地之上,农人还在如常劳作,他们珍惜着白日里的每一寸光阴,天空之中,飞鸟还在不断盘旋,它们不会放弃每一次翱翔的机会。
而落日持着赤金的画笔,在云间挥洒,即使在最后的瞬间,也要绽放出它的绚烂。
这落日与先哲一起,在指引着我的方向,让我朝着那西边去,像那逐日的夸父,像那移山的愚公。
西边,是长安的方向。